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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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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给的。”贺发这才收下印章,抚摸了几下,装在口袋里。

女报务员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面有一只青花精致茶壶,还有三只同款的茶杯。王铭章见了对她说“再多拿两只杯子来。”报务员放下托盘,又走进了里屋。

王铭章端起杯子,周同和女报务员也端起杯子。周同见贺发、小河南在发愣,递了个眼色。贺发、小河南也端起了杯子。

王铭章对周同说“周县长,委屈你了,诀别时连个酒都没有。”周同一笑“王兄,哪来的话,君子之交淡如水,有茶最适宜。”

越来越响的枪炮声仿佛就在耳边,已能听见浓郁的四川话喊着“冲啊,兄弟们!”或者“再见了,兄弟”紧接着就是一阵更猛烈的爆炸声。

王铭章看了看窗外,对周同说“周兄,我很高兴这几个月有你陪伴。话不多说了,兄弟在此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同时也是和大家诀别。干了!”

“干!”周同大声地说,他的身躯似乎不再是臃肿的肥胖,而是伟岸的高大。“干!”女报务员也说着。贺发和小河南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吧嗒着嘴,真香!

大家放下茶杯,王铭章声音猛然提高“报务员。”

“到!”报务员脆声回答。贺发看见她答到的时候,头发在耳边轻轻地晃了一下。

“发报!”

“是!”报务员往里走了几步,坐在发报机面前。

“蒋委员长、刘主席、孙军长鉴:余决心誓死守卫腾城,城存与存,城亡与亡。”

发报机嘀嘀嗒嗒地把王铭章将军最后的誓言发往徐州,发往重庆,发往腾县的角角落落。周同戴上了县长的黑色礼帽,将文明棍拿在手里,微笑着端坐在扶手椅上,嘴角慢慢渗出了血。

“周县长?”王铭章见到此景,失声惊问。

周同像往常一样,仍是先笑了一下再说话:“我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上战场只会徒增笑耳。书生也有书生的死法。”

王铭章的眼睛湿润了。面对死亡,他不会眨一下眼睛,面对一个文弱书生的殉国,他热泪盈眶。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师长”报务员也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她的嘴角同样外渗着血。

“你?”王铭章指着她的手在微微晃动。

“我是女儿之身,不能为人侮辱。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说完,她踉跄着向周县长走去。齐耳的短发,黑色的学生服,让她巾帼气概尽显。她走到周同面前,跪倒在地。周同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爸爸,我好冷!”报务员颤抖着身子。“孩子,忍一会,一会就不冷了,妈妈在那面等着我们呢!”周同边说,嘴里边往外流血,大口大口的。

王铭章看在眼里,两行清泪徐徐落了下来。他慢慢蹲下身子,单腿跪在地上。周同努力地想抬起手示意王铭章起来,终归还是无力举起。他的眼睛闭上了,嘴角的血还在流,但身体坐得笔直坚挺。报务员跪着趴在他的腿上,静静地。

贺发、小河南看得傻眼了,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突然王铭章大叫一声“孩子们,跟我打鬼子去!”

317,太阳最终归没有敢露头,满天阴霾下,北风放肆地呜咽,腾县保卫战到了最后阶段。王铭章带着贺发、小河南来到县城十字街战场。孙灵见王铭章来了,赶快将他拉到一堆沙袋后面。王铭章问“情况怎么样?”满头纱布的孙灵只叫了一句“师长”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王铭章不再问,向前后左右看了看,转身对一直跟在身后的贺发和小河南说“你们逃命去吧!”小河南反问“还能逃到哪呢?”贺发从刚才周同父女殉国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对王铭章说“师长,给我们枪吧!”王铭章看了他们一会,点了下头。孙灵让士兵给贺发和小河南一人一把步枪,简单地教了他们一下。贺发和小河南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步枪趴在沙袋上。对面日军密集的火力打在沙袋上发出“扑、扑”的声音。贺发、小河南浑然不惧,一枪一枪地打向对面。

王铭章看着他们俩个,轻声说“灭亡中国?休想!看看我们勇敢的下一代吧!”

师长亲临前线,战士士气大涨。在小小的十字街口,他们从中午一直打到晚上,没有后退一步。子弹打完了,扔手榴弹,手榴弹扔完了,就拼刺刀,硬是不让日军前进一分。拼刺刀的时候,贺发、小河南跟着王铭章刚要往外冲,被孙灵一把拖了回来。

衣裳褴褛的战士们一个个猛虎下山般,将仇恨全灌输在刺刀上,用力地捅进日寇的胸膛。贺发、小河南看得热血沸腾,也抱起枪嗷嗷叫着往前冲去。他们还没冲到面前,日军已经退了。

阴沉的天气让黄昏看起来更灰暗。王铭章身边只有二十几个人了。他顺着战壕挨个检查一遍,让士兵捡拾死难者的武器,补充一下自己的弹药后,再一次让贺发、小河南赶快逃命。贺发、小河南则坚决不从。王铭章刚要说什么时,王震从西面跑了过来。王震也挂了彩,满脸灰烟在傍晚时分更看不清脸面,若不是他开口说话,王铭章根本不知道是谁。王铭章问“西城怎么样了?”王震回答“兄弟们基本上打光了,二连只有14个人了。”王铭章一指身后说,“我们这面也差不多了。”王震明白了师长的意思,什么也没说,又一路跑了回去。

孙灵凑了过来说“师长,咱们又坚持了一天。”

“是啊。”借着丁点晨光,贺发看见王铭章脸上有些许得意的神色。王铭章接着说“有吃的吗?我们一天没吃了。”

孙灵想了想说,“还有一包烟,我去拿。”刚说完这话,一枪从背后打来,孙灵像掉挂的皮影断了线,猛地萎顿在地。枪声随即大作。王铭章赶快趴在战壕上往外看。对面灯火通明,二十几辆坦克错落成几排,边往前开,边吐着火舌,它们身后是数不清的日军。

“师长,怎么办?”一个士兵喊道。

王铭章看看前方,看看部下,又看了看手中的勃朗宁手枪。贺发惊惧道“师长,你不能死啊。”他一把跳过来抓住王铭章的手“我答应李副官,要好好保护你的。”小河南也扔掉枪跑了过来。

“孩子,我怎么会自杀呢?”王铭章笑道。炮火照耀下的国字脸在精神的平头衬托下,英气勃发。“军人,是要战死在沙场的。但有一口气在,就要抵抗到底。”王铭章说完,转身朝战壕两边喊道:“兄弟们,今天我们并肩战斗,为死难的同胞们报仇,开火!”随着话音落下,大小枪支一齐开了火。日军没想到对面枪声平息了半天,突然又响了起来,坦克背后的步兵一不留神,瞬间倒下了一片。日军步兵不敢推进,都趴在了地上,只有坦克仍在咕噜咕噜地往前开。几个国军战士抱着一捆手榴弹,从两旁房屋穿越过去“轰”地声炸毁了一辆坦克。日军见国军还有反抗能力,遂往后退去,等到天明再战。士兵们一片欢呼。这时几发炮弹打了过来,士兵们死伤一片,小河南也被震晕了过去。贺发拍拍土,从地上爬起来。王铭章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贺发忙爬过去抱起王铭章“师长,师长!”王铭章努力地睁开眼,见是贺发,就吃力地对他说“走吧,你已对国家尽了忠。日本鬼子,说不定,一会又要来。”贺发说“好,走,走,我们一起走,师长我背您一起走。”

“轰”地又是一声,王铭章猛地推了一下贺发,“你快走。”贺发哭了,爬了过来“师长,我一个人能去哪啊,周围全是日本鬼子啊。”王铭章躺在地上,瞪大眼睛看着他,忽儿,他莞尔一笑,费力地伸出手对贺发招了一下。贺发忙爬了过来。他刚爬到王铭章面前,突然后脑受到重重一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苍穹沉沉中几颗星星飘忽不定。贺发揉揉眼睛,星星不见了。日军早已停止了进攻,他们有恃无恐地在不远处围着火堆唱着咿呀的歌曲。战斗结束了。

贺发尝试着抬起头,脖子有些酸痛,脑袋仍是沉重。他重新躺下,大口喘着气,却听到边上有细索的声音。他不顾疼痛地抬眼看去。小河南匍匐在地上,正向一具尸体爬去。对面阵地上传来的光线昏暗,贺发看不清他爬向谁。他转过头,大喘了一口气,想到了师长。想到师长,他身上有了力气,半撑着身体四下看了起来。王铭章师长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师长,师长”贺发浑身酸痛,挣扎着往王铭章身旁爬去。王铭章已牺牲多时,胸口的血已流到地上结成了暗影,怒睁着双眼寓视着心有不平。贺发轻轻推动几下师长,师长动也不动。贺发心下酸楚。刚才一定是师长打晕的自己,要不然在敌方密集的炮火中,一冲动露了行踪就必死无疑。他冲小河南轻轻喊道:“小河南,小河南。”小河南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是把尸体上的衣服往下脱。贺发气血上涌。这些都是国军的殉难士兵,都是英雄,怎么可以让英雄离去时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呢?乞丐就是乞丐,全无原则,只知利己。贺发生气地向小河南爬去,一把抓住小河南的胳膊。小河南吓了一跳,大声地说“发哥,你还活着?”小河南那么大的嗓门,又吓得贺发赶紧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训斥“你不要命了?那么大事。”小河南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呢?我听不见。”嗓门依旧大得吓人。贺发盯着小河南的眼神看了一会,见他不像说假话,就扳过他的脑袋看了起来。小河南耳朵里外流的血已风干。可怜的小河南被爆炸震聋了耳朵。战争,这就是战争,一旦开起,无人幸免。

贺发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拉着他往回爬。小河南僵着身子不回来。他又大声说“军人们都死了,现在我就是军人了。”贺发这次没有捂住他的嘴。因为他看见小河南已换上国军士兵的裤子,上衣也正在换穿中。军人们都死了,我就是军人!战争不管你是成人还是孩子,只要能站起来就都是军人。贺发无言以对,看着小河南穿好衣服。小河南穿好上衣,又扒拉着一只军帽戴上,冲贺发喊道“王师长在哪?”贺发又竖起食指在嘴边让他轻声,接着指了指王师长。小河南看见王师长牺牲了,微微一愣,就往他爬去。边爬他边对贺发说:“我们要保护好师长。”虽然他已尽力压低了声音,贺发仍觉得他大得惊人。小河南爬到王铭章身旁,轻轻晃动几下师长,确定师长已死了,就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贺发感叹,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不过,打什么仗啊。

小河南磕完头后,起身要背师长。贺发一见忙大喊着“趴下!”无奈小河南什么也听不见。几声枪响后,小河南傻站在原地,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他明白时,就哎哟一声躺倒在地上。贺发泪如雨下,忙爬了过去,扑在小河南的身上。小河南喘着气,嘴里往外冒着血沫:“哥,救我,救我,带我走!”“小河南,小河南”贺发泣不成声“哥带你走,哥带你去东海!”“哥!”小河南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贺发一人,他毫不顾忌地张着嘴大哭起来。日军如蝗的枪弹又密不透风地射了过来,似乎还伴随着坦克前进的声音。贺发知道日本人等不到天大亮了。他把小河南掉在边上的军帽给他戴好端正,自己也从地上捡起一只军帽戴上。他含着泪水说“兄弟,你先在这躺一会,我先把师长送到安全的地方,一会就来接你。”说完,贺发就爬到王铭章身边,将他背上身子,整个人趴在地上,往街道深处爬去。当贺发安置好师长的遗体,再想回来找小河南时,他发现日军的坦克已开过战壕。整个腾县守军全部阵亡,除了他这个临时军人。他抱着柱子,看着日军潮水般涌入,死咬着嘴唇不出声,任泪水倾泻而下。小河南,哥对不起你!

日军占领腾县县城后,张榜安民,许多市民陆续回城,还有些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居民也重新走了出来。贺发在原司令部附近转了三天,李少昆找到了他。王铭章的遗体先被小车运到徐州,又转往武汉。

王铭章率部坚守滕县4个半昼夜,粉碎了日军南犯徐州的诡计,为鲁南会战赢得了时间,为围歼敌板垣、矾谷两个师团的台儿庄大捷创造了有利条件,立下不朽功勋。国民政府特颁褒扬令:“陆军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赋性刚毅,志行忠贞,此次于滕县之役,苦守要区逾三昼夜,……以率部奋力巷战,竟尔殉职,缅怀壮烈,悼惜殊深,应予特令褒扬,追赠陆军上将,交军事委员会从优议恤,并将生平事迹存备宣付史馆,用彰忠烈,以资矜式。”徐州会战指挥官、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高度评价说:“若无滕县之苦守,焉有台儿庄大捷?台儿庄之战果,实滕县先烈所造成也!”蒋介石追赠王为陆军上将。

193859,武汉组织“王铭章上将治丧委员会”,在武汉举行迎灵公祭仪式,中共毛泽东、秦邦宪、董必武联名撰赠挽联:奋战守孤城,视死如归,是革命军人本色;决心歼强敌,以身殉国,为中华民族增光。 1938615,成都8万多人到牛市口迎接王铭章将军亡灵;公祭后,将军的忠骸即运返原籍新都县。新都举行数万人公祭,数架飞机在空中散发宣传他事迹的传单。奉安于国葬墓园,并建立了专祠。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题赠了“壮节殊勋”4个大字墓园之门额,楹联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所撰:“执干戈以卫邦家,壮士不还,拼将忠忱垂宇宙;闻鼓鼙而思将帅,国殇同哭,忍标遗像肃清高。”

19849,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正式追认王铭章为革命烈士。

贺发将王铭章遗体交于李少昆后,谢绝李少昆的挽留,带着王铭章所赠水晶印章返回家乡。在家乡安心务农几年后,由年长他几岁的李朝先介绍加入潼北游击队。1947422已在潼北工委的贺发在接洽由鲁南撤回的苏皖干部、民兵及家属们,途经安峰山一带,突遭国民党整编第二十八师及其地方武装五千余人的合击。我受围人员会同华东野战军第三十五旅加强连官兵同仇敌忾,浴血奋战,多次突围,终因寡不敌众,淮海区工会副会长王元兴等二百余人在激战中牺牲,另有二百余人被俘后就义于徐州和沭城。贺发与一批战士突围后发现加强连的副连长有些面熟,上前打听一下,竟然是腾县城内结识的年长乞丐之一。老友见面相谈甚欢。年长乞丐改名叫刘丰,他逃出腾县后,辗转多地,最后参加了新四军。贺发也将自己经历告诉了刘丰,谈到了小河南的死亡时,两人唏嘘不已。贺发感叹,当初打鬼子时,两党同仇敌忾,现在外敌没了,自己又兵戎相见。贺发拿出水晶印章给刘丰看,刘丰观赏一会还给贺发,嘱咐他不要轻意拿出来。

解放后,贺发分配到镇里工作,他说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坚决回到了村里。刘丰先是在东海县委工作,后调升连云港市政府。文化大革命时,位高权重的刘丰被造反派整得死去活来,稀里糊涂时就交待东海剑之晶村贺发书记藏有国民党的信物来邀功。造反派就查抄了贺发。幸亏在军中任职的李朝先力保,贺发才只是被批斗几下了事。没多久,李朝先也自身难保,被贬到东海当一个派出所所长。文革后,刘丰复出,找到那块水晶印章,几次想送还贺发,贺发却坚辞不见他。水晶印章终究是刘丰的一块心病,他就让儿子刘北斗送还,刘北斗知道上辈的事他管不了,就让自己曾经的秘书康中送,康中也不想做恶人,就转手请李朝正办理。李朝正也知道棘手,就让儿子李小剑送了。李小剑了解了前因后果,心想贺大老爹要是不收的话,他就自个留着。没成想,贺发收下了。

                

 

  (四十六)

高考全真模拟第一次考试,李小剑又拔了头魁。兴奋难当之下,他拉上几个同窗好友去饭店买醉。席间觥筹交错、祝贺恭喜,俨然就是一名清华或北大的高才生,只是碍于落后的后科举制度,他不得不老实捱过剩下的几个月高中生活。李海和小剑碰了一杯后问他“小剑,你决定好上清华还是北大了?”小剑喝下一大口啤酒说“没呢,也不知道这两所学校到底哪个更好,到时问下老师吧。”

霍姝自从和李小剑半明半暗的恋爱后,成绩也是急速上升,从半年前直线下低的颓势一跃年级前七十名。她自我感觉好极了,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还知道谦虚一下,在要好的姊妹那,她的志得意满显露无疑,谁让咱是优等生呢?她常如是说。霍姝和李小剑,白天埋头苦读,晚上花前月下,他们自觉掩盖地天衣无缝,其实老师同学都心里有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不承认,大家也不追问。学生的好坏是以他的成绩来衡量的,学校的好坏则是以升学率来衡量的。只要你能考上大学,管你杀人放火。李小剑开始还担心爱情和学业从来都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后来见彼此成绩非但没受影响,反而渐渐有齐头并进之势,也就不像以前那么小心翼翼,偶尔在光庭大众之下也会和霍姝亲热地拉上一把,扯上一下。学生们相当务实,再没有初中时期的义愤填膺或冷嘲热讽。男同学除了艳羡就是发奋图强,上高中就是为了考大学,考不上大学,再怎么德智体全面发展也是平庸之人;考得上大学,再怎么寡廉鲜耻也是后世楷模。斯大林说,胜利者是不应该受到任何谴责的。朱熹说,我搞大儿媳妇的肚子又能如何?不照样是朝廷御封、民间公认的理学家?女孩子在仰慕李小剑的同时,也暗暗嫉妒霍姝死皮赖脸地缠上李小剑,否则就她那五短三粗的最适合垫底的身材,哪能在年级前几十名里狐假虎威?论才,我和你秋色平分,论貌我比你强之百倍,你何德何能赖在光荣榜上?和李小剑卿卿我我?只要能迈进大学的门槛,和他好上一段又如何?至于将来的问题,除了极少数像霍姝这样的保守型,还停留在从一而终的阶段,别的女生早信奉起只求曾经拥有,哪管你天长地久。如果曾经拥有,还能顺便副产个有把握的未来,那就赚大发了。女人嘛,迟早有那么一回,和谁不一样?既然和谁都一样,还不如找个看得顺眼的,一本万利的。男人可以如此,女人自然可以。男女之间早就平等了,甚至在这和平时期,还有女尊男卑现像出现,妇联不就是个证明吗?

李小剑和同学喝得烂醉如泥,他们勾肩搭背相互搀扶着走进校园。刚走进大门,穿着红色羽绒服的霍姝远远走了过来,李海他们见状知趣地先走了。霍姝走到小剑面前,闻到他身上一股酒味再看他摇摇晃晃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你又喝酒了?”酒壮人胆,小剑见是霍姝一把搂了过来,要亲她几下。虽然下午没课,但是校园里还有许多人。霍姝避让开然后把小剑拉到教学楼的角落里,犹豫了一下对他说“小剑,我,有事和你说。”小剑被霍姝拒绝,心里不太痛快,粗声问“什么事啊?”“我,我……”霍姝吞吞吐吐地。小剑不耐烦道“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话不能说。”

“我,我怀孕了。”霍姝声如蚊鸣。

“啊?”李小剑的酒吓醒了一半“怎么会这样?上次不是有安全措施吗?”

“我,我也不知道。”霍姝怯怯地说。

李小剑一手扶着白墙,一手摸着额头,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剑,我,我怎么办啊?呜呜”霍妹见李小剑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害怕起来。

“别哭。”霍姝哭得李小剑心烦。他上下打量起霍姝,冷冷地问“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

“你,你”霍姝手指着李小剑,牙咬得紧紧的,浑身颤抖不停。

“怎么了我?”李小剑突然有了主意。这种事要快刀斩乱麻,千万不能心慈手软。“你自己干了丑事,还怪我?”李小剑理直气壮起来。

“好,好”霍妹抽着冷气“李小剑,你,你会后悔的。”

李小剑突然感到了害怕。霍妹既不说她要怎么做,也不说要对他如何,只是笼统地说一句“你会后悔的。”这种女人最恐怖,因为保守一向和睚眦必报连在一起,她们甚至为了报复宁愿玉石俱焚。历史上哪次大乱不是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呢?大丈夫能屈能伸,李小剑一把拉住转身要离去的霍姝,“你上次不是还来例假的吗?你怎么知道怀孕了?”他的语气依然强硬,让霍姝感觉到他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只是一时义愤说些出格的话。果然霍姝又柔弱起来“上次好久了,这次过半个月还没来,我中午偷偷去买测孕纸测的。”

“那你怎么不叫我去买?”李小剑仍是想丢掉这个烫手的山竽,无理取闹起来。

“你?”霍姝看着他,觉得自己的男朋友突然对自己有了关心,心里莫名温暖了一下“你连安全套都让我跑半个城去买呢。”她的头低低的。

李小剑无言以对,头脑飞速地转着,可是脑门上的汗珠还是涔涔而下。学校里谈情说爱的又不是我一个,怎么这种事偏偏轮到我头上来了?爱情与事业可能会相得益彰,爱情与学业真是天生的死敌啊。小剑凉凉的心理懊悔起自己的情志不坚。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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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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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剑?”霍姝轻声叫着。她看见小剑满头大汗,本就忐忑的心理更加不平,恐惧像是浓雾一样,渐渐蒙上她的心田。

“啊,我想一想。”小剑说完颓然蹲在地上。他手搭在膝盖上,前伸着耷拉着。冬天尚未远去,面前的花坛里除了灰绿色的万年青,就是几株光突突的花枝。小剑的手指互相摩挲着,他突然想要一根烟。他手微微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元钱,让霍姝去给他买包烟。霍姝看见平时意气风发的恋人,一瞬间萎顿地像个小老头,心不由地痛起来。她也蹲下,抓住小剑的胳膊安慰他“阿剑,你别怕,还有我呢。”小剑的思绪已乱得无法控制,想就是不想,纷扰就是控白。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没,没事,抽根烟,看书累了。”

“阿剑!”看恋人如此六神无主,霍姝难过极了,她不禁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他呢?爱不是没有重量的吗?相爱的人不是不应该给对方负担吗?我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不经大脑的事呢?

霍姝不给小剑买烟,小剑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他手里拿着的五元钱在寒风中摇摆。他感到好冷,刚喝的啤酒凉意没有了喜悦的抵挡后,纷纷抢夺过来。他把羽绒服使劲抱紧了一下。霍姝见小剑额头的汗迹已经风干,在不由自主地哆嗦,就靠他更紧点。萧索的冬季校园,冰冷的教学楼后面,灰蒙的花坛边上,一对少年紧紧相依。

宿舍里没有一个人,明天休息,他们都回家了。李小剑躺在自己的床上,心里清晰地紊乱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霍姝刚才对他的柔声相慰,让他愧疚不已,感动之下,他又傻乎乎地大包大揽,说要为这事负责。可怜的人啊,还以为他是多么地关心自己,这分明是一时糊涂嘛。人啊,为何手忙脚乱时,反能当机立断,从容思考时,却会婆婆妈妈?不管是仁人志士、还是肖小之徒,为了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目的,哪个不是果敢干脆地抛家别亲,坚决无情地挥剑斩情丝?

哎,我答应了她,就得妥善帮她解决此事。

若是我撒手不管,随她闹呢?小剑犹豫不决起来。她不怕玉石俱焚,难不成我还想两全其美?不,不行。这件事必须尽快地解决,高考没几个月了,我这么辛苦不就是为那黑色的七、八、九吗?挺过了黑色的季节,前面就是彩虹的故乡了。有时,敢于直面惨淡人生并不是勇气,而是愚蠢。避过巨大的危险不是胆小,而是理智。李小剑暗暗下定决心,早点陪她堕胎,以后一刀两断,再也不碰她了,过了高考这一关,一切拨开云雾见天日。我已领先了一截,要想方设法保持下去。清华、北大,我的幸福在那里,霍姝,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下定决心堕胎后,李小剑却悲哀地发觉身边无人相陪霍姝。自己陪同?若应对稍有失策,烂嘴的医生会把这事宣传地整个东海都知道。让男同学相陪?虽说有几个铁哥们,但这事委实不好开口,更何况兔子得避开窝边草。女同学就更不行了,不但是窝边之草,更是初秋的蒲公英,稍有风吹草动那流言就漫天飞舞。让师长陪伴?照理说老师对自己器重有加,可万一有哪个老师心胸狭隘,我不刚好自投罗网?高中的朋友中想了一遍,李小剑找不到合适人选,他就再往早前的朋友中想。张花花?我和她久不联系,再说让曾经的恋人陪着现在的恋人去堕胎,会不会让她快意解恨?刘禾禾,她倒比张花花爽快义气地多,可敏感的霍姝会不会发现些我和她之间的珠丝马迹?女人说是宽容伟大,但碰到感情的事情,一个个都心细如麻、嫉妒成性地很。那赵西杏?不行!这断断不行。

哎!做孽啊,欺负人家也就算了,当初逞一时快意,竟然当着她男朋友的面欺负人家。李小剑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畜生,真是畜生!从小到大,人家对你从来照顾有加,可是你呢?你对人家做了什么?小剑想到西杏为他所做的一切,尤其是为了他而辍学,眼眶湿润了。

初二时李小剑勇敢地离家出走再厚着脸皮无畏地回来。一圈闯荡后,当他再回学校时就感受到校园别样的快乐。他痴迷上了桌球游戏,在技术上渐涨的同时还喜欢加点刺激的彩头。当然,李小剑再怎么无法无天,有些事情还是要避讳下的,因此尽管整个暑假他玩得不亦乐乎,这事也只有西杏知道。小剑零花钱再多,也填不满赌博的沟壑。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东挪西借。可是每次他去向西杏告贷时,西杏总是对他不搭不理,还威胁着对他说“小剑,我要告诉你爸爸。”爸爸和他的关系正好到要称兄道弟,虽然不一定支持他打桌球赌博,但料也不会多加管理。他不问爸爸要钱,只是一时没摸清爸爸的底线而已。小剑生气地离开。

赌博是魔鬼,李小剑很快就见到了撒旦。

初三一开学,憋了快半个月的李小剑带着学费和生活费就去找那些校外青年,所谓的兄弟们打桌球赌钱去了。他的兄弟们非常够哥们,毫不见外地拿走了他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并非常义气地不要了剩下的欠他们的一百多元钱。

李小剑傻了眼,和他们商量可不可以先欠着,毕竟那是学费。他好不容易回到了学校,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可不能让学校抓住这个正当的把柄把他开除。再说万一桌球赌博的事情传到爸爸的耳朵中,激起他已戒了好久的打人嗜好,那可不是玩的啊。

而小剑的兄弟们很干脆地亮出了几把匕首以示拒绝。

已去江湖闯荡一圈的李小剑,在没见过市面的同学那里还能吹嘘自夸几把,实际上他已深知江湖险恶,早就将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的古训奉为了圭臬。面对这种结果,他欲哭无泪,再想起爸爸深睡的另一面,他心里更是难过。

赌博啊,赌博啊,谁都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只有李小剑还自以为是地当是开路师。他既然悲伤难过,就会后悔自责,照例假设了一番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后,就决定重新离家出走。再险恶的江湖,也比不上爸爸能让学校无务件接受自己的威仪。算了,再走一次吧。这次可就回不来了。李小剑悲哀地想。

李小剑打定主意,在临走的时候想着该和西杏告个别,万一父母想找回自己,还能从她那得到点消息。西杏知道李小剑又要离家出走,如他所料地劝阻不要走。可是劝又有什么用,能让那些混蛋把钱还给我?对,他们不再是兄弟了,而是混蛋。

李小剑拼命要走,西杏死命拉着。拉着,拉着,李小剑哭了,西杏也哭了。十三岁的李小剑抱着十六岁的柳,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像弟弟依偎着姐姐,无所顾忌地哭。他已一无所有了,哭还不让他痛痛快快地哭吗?花花和小三走了,他没有哭,高凌仙死了,他哭得没有这么伤心。现在他痛痛快快地哭,他已一无所有了。那一刹那间西杏给李小剑的亲情关怀让他备感温暖,可是学费和生活费的无着落又让他备觉心凉。李小剑觉得自己真是无用,那些后悔,以及想重新开始的念头,又一遍遍无用地在心头泛起。可是这真的是无用,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和十六岁的半大孩子,七百四十元钱真的是天文数字。那是七百四十元钱啊,是一九九四年的七百四十元钱啊。

西杏慢慢地不哭了,她把李小剑推开一点,拉着他的手问“小剑,你以后还玩桌球吗?”

李小剑摇了摇头。

“你还赌钱吗?”

他睁着泪眼继续摇头。

“那你看,这是什么?”

“钱”,李小剑看到她手里用纸帕托着的一小叠。

李小剑有些惊喜可是马上又有些想明白似的问:“你哪来的钱?你的复读费和生活费?”

“不,是你的,我们村哪有复读的。你的钱是我去向你那帮兄弟们要回来的。不过他们不想再和你玩了,说你这人输不起……”

“呀,真的?”李小剑抱着西杏的肩膀跳了起来,高声欢叫着。

那一刻李小剑想起小学时他和大强闹矛盾,赵西杏一脚就把大强踢下水的情形,想来那群小刀客对西杏也是要礼让三分的。壮哉,西杏!英雄哉,西杏!什么哉,西杏! 

西杏还不放心李小剑拿着钱,她陪着他去学校,亲手把钱交给了他的班主任刘玲玲。

解了燃眉之急,李小剑又忘乎所以。直到一周后,他才想起要感谢西杏。那晚吃过晚饭后,李小剑对爸爸妈妈说要去西杏家转转。朝正身体正是阴晴不定时期,待李小剑走出门时,他才在后面回了句,西杏打工去了。

打工去了?李小剑一下怔住了。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也不和我打声招呼?他转过身看着父母。

倩尧说,西杏把复读费和生活费都丢了,她爸爸专注把她吊在树上打了一上午。她的哭声半个村庄都听得见。当朝正赶过去时,西杏都被打得奄奄一息了。朝正把她放了下来,骂赵专注,钱丢了就丢了,打孩子干什么,不是你生的啊。朝正要借钱给西杏上学,赵专注拒绝了。他说女孩子家认识几个字不上错厕所就行了。西杏在第三天早上和村里外出打工的人结伴一起南下。那个时间李小剑还在床上睡觉。倩尧和金牙大嫂去送她。金牙大嫂对女儿说:“不是妈不让你上了,你哥结婚,女方彩礼要得高,你爸,他也是没办法”,说着,说着,金牙大嫂掩面站在一旁。

西杏则有了少见的刚毅,她甩甩头对她妈妈说:“放心吧,我会赚钱给哥结婚的”又转过脸对倩尧说:“小奶,让叔好好学习啊。”说完,西杏坚定地,一瘸一拐地走了。

听到这,李小剑已泪流满面。

倩尧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也是,你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和姐弟差不多,没见一面难免要伤心。”倩尧安慰儿子几句就不管他了。她最担心的是丈夫的身体。

“不,妈妈,她的钱没丢,是我的学费都让我赌钱输掉了”这话只在李小剑的心里出现,懦弱或者说自私在他的心理占了上风。

一个月后,李小剑收到了西杏的来信。她让李小剑不要内疚,说她的家里负担不起她的学费,她刚好下来省下钱给哥哥结婚。她让李小剑好好上学,争取能帮她圆一个大学梦。李小剑看了看,情绪波动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大学梦?这么好圆?以后还是我发财了罩着你吧。他把信往抽屉里一丢,很快就忘记了。

此后不久,因在医院陪伴爸爸,李小剑意外地知道自己也不是学不好,就拼命努力起来。当他成绩越来越好时,他也越来越心安。赵西杏真是明智,把钱借给我远比她往河里扔强多了。李小剑断定西杏不是上学的料,就像以前断定自己那样。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剑的心理一天天成熟。他不再认为世人都是欠他的,多少知道了些感恩。人是奇怪的动物,有的人,他懂得了感恩,知道了世界的美好,会很高兴欣慰;有的人,一直认为世界要围着自己转,因为事与愿违地多,所以失望也多,而他知道了感恩,却增加了痛苦。人啊,良心未泯时,有悲天悯人的痛苦,没心没肺时,却是自由潇洒的开心。小剑内心的苦痛与日俱增。

此刻,他的心里苦艾遍地。当初自己怎么会对西杏做出这种禽兽之事呢?世人都是将心比心,你瞪我一眼,我就回你一脚,以德报怨的终有几人?念及此,小剑又羞愧难当。我真地是太自私了,若不是要求人帮忙,一定不会如此内疚,自责是建立在有所图之上。可我除了她,还能找谁帮忙呢?

李小剑精神恍惚了好几天,同学尤其是老师关心地问他怎么了,如果太累的话,就请假休息几天。李小剑努力地笑了笑,没什么,可能晚上睡觉被子没盖好。那一刻,他想说不定可以向老师求助。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学习固然重要,但身体更为重要,注意啊。”李小剑感激地快速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想起了高凌仙,想起坚硬水泥地上盛开的血红玫瑰。不能,绝不能求助老师。铁打的算盘流水的兵,每年都有新学生,而老师总是那么几个,虽然大多数老师将学生视为己出,但总有几个败类间杂其间。若是我碰上一个,岂不是一辈子就完了?坚硬水泥地上盛开的血红玫瑰让李小剑心寒不已。

李小剑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力,为了防止被老师看出端倪,他请了病假休息。老师很爽快地批准了,李小剑没有回宿舍而是向校外走去。路过霍姝的班级时,小剑看见霍姝全神贯注的样子,突然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怀孕了。这一想,小剑冷汗直冒。如果真如此的话,她会不会过于阴险?诚然,她的成绩在稳步上升,但是要超越我的话,恐怕还有一定难度,再说就算我的成绩掉了下去,高考是面对全国的,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她至于这么煞费苦心吗?李小剑又想到了中考前的刘禾禾,更加不解了。

我应该先确定她有没有怀孕吗?怎么确定?直接问最简单,万一她撒泼呢?哎,我还是先出去再说。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转了几圈后,李小剑拿定主意,还是打电话给西杏。重要的求助,不要找自己有恩于他的人,而是要找有恩于己的人。李小剑记起不知哪本书上看到的话,就下定了决心:若是西杏能好言对我说话,我就把实情全告诉她;若是她冷言冷语,我立马挂电话。

电话拨通转接一下后,李小剑听到了西杏像秋分那天的花生般脆香四溢、水嫩娇滴的声音。小剑定了定神说“西杏,我是小剑。”嘟!嗜!电话挂掉了。小剑站在电话亭旁,尴尬让他的身体使劲地缩水。就不刻找她,就不该找她。小剑嘴里这么嘟哝着,手指却又按起了号码键。

“西杏,别挂,别挂!”

“嘟嘟……”

“我有急事……”

“嘟嘟……”

“你们家出事了……”

“嘟嘟……”

“西杏……”

“你别打过来了,她不接,别占着酒店的线,会有人订房间的。”

小剑丧气地付了钱,看电话亭的大妈鼓励他说“女孩子,哄哄就好了。”他吃惊地看着她,不知道是该问她怎么知道的,还是说句谢谢拉倒。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学校了。小剑在宿舍里又躺了两天,想来想去只能找刘禾禾帮忙了。此前他听刘禾禾说过这种事在他们学校很正常,好多女孩子堕完胎后直接去爬山,说趁热打铁好减肥。想到刘禾禾,李小剑又想起她高挑性感的身材,那可比霍姝好看地多,自己真是饥不择食,什么人都乱勾搭。经过这段时间的煎熬,小剑比之前心平气和多了。他好像明白了国家为什么要实行一夫一妻制,也困惑起自己的感情怎么都有些龌龊,全不似书上写得那么浪漫纯洁。也许越宣传的东西,越没有定性,越需要考验,反而看似无人问津的东西,大家都认为天经地义,也最真实,最珍贵。

心情好了,小剑就感到饿了,这段时间饥一顿,饱一顿的,他要去下馆子犒劳一下自己。当他一步三晃地走出校门时,他看见马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擦擦眼睛想确定,那人已走到了面前,抬起巴掌就往他的脸上掴去。小剑伸手一挡,那手却轻轻地落在他的脸上抚摸起来。

“西杏,对,对不起。”

“傻瓜,别再说了。出了什么事?”

 

 

 

                               (四十七) 

高考终于结束了,李小剑左手绑一块毛巾,右手提一考试袋懒洋洋地走出了考场。他很累,心力交瘁地累,一句话也不想说,尽管他很想像别的同学一样,或高兴一下成绩,或悲哀一下未来,但是他太累了,有熟悉的同学和他打招呼,他也只能很傲慢似地点头示意下。经过学校花坛时,他看见来自别校的两个男女同学旁若无人地手拉着手说,“大学里见。”还大学里见,真要能见,必定是心怀鬼胎的一对,中学时代,真正沉迷于爱情的,也会沉沦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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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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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走到水池边时,他看见两个本校的男生互相鼓励,并肩再来一年。我会再来一年吗?看这次的试卷这么简单应该不会,可如果大家都觉得简单呢?虽然有人悲壮地要重整旧山河,可也有一堆狗男女相约大学里见啊。

他走到前排教学楼前,远远地就看见爸爸等在大门口。宽宽的爸爸像个看电影的孩子一样霸道,贴着大门两手紧抓着护栏,一人就占去了半壁江山。小剑想起中考那年对父母的埋怨,别的同学父母三天寸步不离地在校门口守候,自己的父母非但连个影都没见到,连自己中没中考都不清楚。而这三天,爸爸就是爸爸,和别的父母一样,老老实实地被炙烤了三日。第一天,小剑美美地对爸爸说“明天,你不要来了,知道你站在外面,我会发慌。你站在外面,自己也着急。急也没用,让你考还不如我呢?”李朝正一边不顾风度地扯起衣服晒风,一边不耐烦地说“大热天的,你说那么多口不渴啊?要不是你妈催着,我哪有心思跑到这发霉。”小剑被噎住了,他张了张嘴像鱼一样似乎只为了呼呼顺畅,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朝正陪小剑吃完饭就回去了,小剑闷闷不乐地又坐了一会。他真是被妈妈催来的?可他什么时候听过妈妈的话呢?小剑心里舒坦了一下。他什么时候又这么不怕热过呢?哎,快乐总是短暂的,他的心情又灰蒙了。

第二天试卷还和昨天一样的简单,因霍姝的事耽误些时间的小剑,仍三下五除二地做完,还反过来倒过去的检查了几遍。他庆幸不已,幸亏高一高二咬牙坚持没有谈恋爱,要不然高考就成高压锅了,能活活把人闷死。爱情学业双丰收,切。但一想到高考前最后两次全真模拟那惨不忍睹的成绩,他的心情接着灰暗。走出考场时,李小剑又看见了爸爸。爸爸这次注意些形像,戴个凉帽遮着半个脸装深沉,手摇着蒲扇又像闲着没事干的老大爷。但他划江而治的身材让一切伪装都成了摆设。爷俩这次什么话也没说,直到吃完了午饭才不咸不淡地告别。爸爸两天来守候自己,小剑心里感到了欣慰。别看他平时对我横看不竖眼的,关键时刻还是惦记着我的。可他怎么连句鼓励的话也不说?小剑得寸进尺了。

当最后一门考试的铃声响起时,小剑心头一阵放松,他坐在椅子上好一会。人的一辈子还要三天这么久来决定,还不如拉出去来个痛快。接下来的报纸上一定是连篇累牍地高考回忆录,等到批改完试卷,誊好分数,报纸上一定又是满眼的“高考并不是独木桥”之类的励志文章,骗鬼呢?人生是万丈深渊,你把别的桥全炸了,只留下一条条窄窄的独木桥囤积居奇,让掉下去的人游泳?早先会水的人还多,独木桥再窄大家过不去,还能凫水,这些年你天天宣传关爱生命,远离水患,搞得一群旱鸭子挤在桥头,你再忽悠大家下水,反正死地不是你?

小剑走到大门口,对爸爸说回家吧。朝正好像被热糊涂了,半晌回了一句粗话:“鬼日的,有什么高考。”小剑知道爸爸那个时代高考被废除了,他已习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然对今日情形埋怨多多。但是毕竟自己刚高考完,他就来了这么一句,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的。不痛快归不痛快,他也没有多说。又胖又懒的人在太阳地里晒了三天,原谅他吧。

高考结束的最初日子里,每个学生都在家里无限拔高自己的成绩,哪怕成绩再烂,他也在祈祷着阅卷老师一时不察,露过一条大鱼。成绩的好坏,不全看分数吗?谁管你平时如何。小剑简单多了,他既不拜天地,也不祭鬼神,稍估算一下心里就有了答案,若是语文能够尽善尽美的话,那他就可能是有史以来总分的第一个满分啊。不行,低调些,总有些错误检察不出,万一监考老师打个盹判错了,我还能找他不成,那估计七百分没问题。越是成功就越要谦虚低调。小剑想起物理考试结束时碰到物理老师,他问小剑考得如何。小剑本想谦虚地说一百四十五分以上吧,话一出口却变成了高深莫测地还不错。物理老师笑笑离开了。

小剑养精蓄锐了几天,就出门转转。不料,七大姑八大姨地都问一个问题“考得如何?听你妈妈说你一定能考个大学的。”妈妈啊,你这不是把我放烟囱上烤吗?想跳都跳不下来。小剑应付着说“哪啊,说不定还要复读呢。”就有大嫂接得不是那么动听了“也是,大学那么容易考,咱家不也能出一个了。”她们家的儿子和小剑同学,初中成绩可比小剑强得多,高中他们俩刚好掉过来。小剑听得话不对味,没有再说下去,悻悻转了一圈赶快溜回家。算了,分数不出来前,我不出门了。小剑又回家日睡晚睡了。

等啊盼啊,盼啊怕啊,分数终于出来了,小剑悲哀地想,我要躲一个暑假了。他考了603分,比估计的分数少考了100。小剑说到做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时,他还在酣睡不止。清静了多日的院子不合时宜地热闹起来,一拨人来一拨人走的。惊醒了的小剑情绪低落,只想在梦里逃避,也不管他们做什么。一会,他的房门被推开了。小刀小弓推门进来。小弓光着上身,穿个大裤衩,鞋也没穿。开学就要上初三的小刀整齐地多,不仅衣袜都有,还学大哥的样子留起了三七的分头。小刀说“大哥,你带我去城里帮我挑点学习资料吧,我明年也要中考了。”小剑想一口拒绝拉倒,见小刀小弓还对自己有着崇拜心情,又于心不忍,就敷衍道“我这两天病了,等我身体好了再带你去。”小弓走上前歪着头看了看小剑“大哥,你怎么了?考试考累了。”“嗯!”小剑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院里的人走光了,朝正也推门进来。知子莫如父,朝正大着嗓门喊“好了,好了,快起来吧,你不用躲了。”小剑一骨碌坐起来,询问地看着爸爸。“你考得蛮好,村上别的高中生基本上没有超过三百五的。”小剑一听是村上的,又要往下躺。“后面那个谁的亲戚,叫霍姝的也只考了四百多点。”小剑猛地坐了起来“啊?”朝正不知小剑的心思,继续说道“听说她们班最高分还不到六百。”“啊?”小剑又叫了一声。第一声,他是没有想到霍姝考得那么差,第二声是没想到自己考得还不错。听到这个结果,小剑感觉自己的体重忽儿少了许多,若不抓着床角,就要飘起来了。

过了几天,小剑电话查知自己被中国电力大学录取了。小剑早断了清华、北大的念头,能被重点大学录取,他已是非常高兴。知道结果其实有点不是时候,那天偌大的院子只有小剑和来向大哥借小说的小弓。小剑一腔激动话语没人说,只得抱起小弓边大叫着边猛甩了几圈。吓得小弓大叫“大哥,你怎么了?大哥,你怎么了?”小剑没有回答小弓,高声呼叫着,双手掐着堂弟,将堂弟高高举过头顶,拼命地转起了圈。蓝天、白云、红砖、绿树,一切都那么清新美丽。而小弓吓坏了,他晕头转向地发了会呆,突然大哭起来“大哥发疯了,大哥发疯了。”

小剑忙放下小弓,看了看他,又笑了。他伸手刮了刮小弓的鼻子,转身进屋拿出本《绝代双娇》递给堂弟,并警告他不要让他爸爸思正看见。小弓看见书不哭了,水笑着接过书。翻过几页后,小弓把书递给大哥说“这个我看不懂,你上次给我的上面有图画还有没?”小剑想起来了上次从同学那拿的《七龙珠传奇》漫画书。

得知儿子考中了大学,李朝正和孙倩尧高兴不已,当晚一家三口美美地吃上一顿。第二天一大早,朝正就喊起儿子,对他说“你现在要低调些,去放几天鹅。”朝正从山东买来些繁殖很快地四季鹅,平时都是圈养,吃些粗粮。小剑一想以后上大学长久不在家,就很爽快地答应了。当他放了半天鹅,疲惫不堪地回来时,两个村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李小剑听他们小声地说“这是李朝正的儿子,今年考上大学了。”小剑突然明白爸爸让他放鹅的用意了,既宣传了自己还宣传了他,他抿嘴而笑。

当他把鹅赶回圈里后,朝正看着肚皮稀瘪的鹅,不禁勃然大怒“你怎么放的鹅?想饿死它们。”说着,朝正把一瓢粗粮扫向圈里,鹅圈像捣开的马蜂窝,嗡地一声抢开了。小剑摸了摸晒得火辣辣痛的脸,也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愿意放?明天不放了。”说完他丢下竹杆,头一扭进了院子。自此后,父子的关系越来越僵,直至极致,半天三小吵,一天两大吵。开学前最后的日子,小剑天天跑到同学家玩,除了吃饭那点时间,别的时间全不在家。朝正像吵上了瘾,一时找不到对手,就冲倩尧发火。倩尧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和他一般见识。

争急吵吵的日子总归要结束的。火车站里,小剑看着走在前面的父亲和姑父的背影如此想。启程去大学时,他没有像书中所写或是电视上所见,一个人背着行囊远离了家乡。当爸爸和姑父说要送他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两只大大的箱子仅靠几只滑轮在两千多里的行程中,是达不到轻松自如的宣传性的。当火车起动,与家乡渐离渐远时,小剑初始的解脱与高兴之感慢慢消失迨尽,代之而起的却是丝丝的悲伤与期盼。铁路两边忽啸而过的庄稼、河流、白杨树,因为它们广阔的延展度、极大的相似性而显得火车慢如孩子的时光。可是这静谧的,慢慢飘过眼前的原野中,为何没有一个女孩对自己挥舞着手臂?小剑趴在车窗上,跳动的头发散放出数不清的忧伤。

转车的时候,爸爸提着那个最大的箱子快速地走在前面,偶尔还不忘回头训斥小剑几句。小剑没有回嘴,内心的忧伤已快凝结成眼里的泪水。爸爸,我怎么会舍不得离开家乡?他快步地走上前,抓住提把想抢过箱子。朝正看了他一眼,然后不领情地一把推开。小剑停下一会,不是愤怒于父亲的不近人情,而是想让盈眶的泪水干涸。

将小剑在学校里安顿好后,姑父和爸爸要走了。小剑放下行囊跟着出门送别,一路上姑父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父亲旧习不改的冷嘲热讽让离家的他心里轻松了许多。人长大了总要离开家的,更何况家里还有个巴不得早早赶他出门的爸爸。长长的道路两旁铺搭着成串的花朵,姹紫嫣红的像两堵彩色的矮墙。小剑和姑父有一搭没一搭地比较着中学和大学的区别。他不想和父亲说话,希望在最后的分别时刻能够留下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回忆,以期在不久的将来和新同学谈天说地时,聊到刚进校门时不太尴尬和难过。可是越不想难过,难过就越会想你。似乎毫无来由地,小剑的心情又灰暗起来,两旁彩色的矮墙将他们的愉悦圈囿在了外面。他们谁也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小剑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看着姑父瘦弱的背影和父亲肥胖的身躯,他的心里空落起来,从此后,我就是一个人在这了。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小剑忙抬手擦了,望边上看去。那面是一大片的篮球场,几十个人或半篮或全篮地对攻。他们是大二或三大的吧,否则怎么会那么从容。

路再长也有尽头。校门口前,小剑和姑父告别完后,转脸看着爸爸。朝正见儿子看自己,走上一步伸手在他的肩头拍了几拍,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洗衣服时,要在袖口和领子上多放点洗衣粉,那样洗得干净……”。小剑想嘲笑父亲一番小题大做,又觉那样太不近人情,就想学电视里那样说点“从今后我就解放了”的独立宣言,没想到开口却是“爸,你真走了啊?你真要走了?”朝正的眼圈猛地红了,一大颗泪珠在眼眶边上摇摇欲坠。而小剑的泪水已在眼眶中肆意汪洋。

有家长陪着学生来了,姑父在边上见到,不容小剑犹豫,猛推了他一把,“快回宿舍认识下新同学吧”。小剑转过身就走,泪水一瞬间就弥漫了脸庞。他没有回头,直直地走着,直到走得自己的腿软,心酸。爸爸你走了吗?你怎么舍得我一个人在这呢?爸爸!小剑猛地转过身,却发现他们仍然站在那里。姑父默默地站在那里,而爸爸却站得很靠前很靠前。他,爸爸一边远远地往前看着,一边伸手不断地抹着脸。他们见小剑转过身,不约而同地对他挥起了手。小剑也条件反射地挥起了手,爸爸!小剑的脚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迈去。可是他只跨了一步,就见姑父强行拉着爸爸离开了学校。

回到宿舍,屋里仍只有早来的江西同学林凯,一个人躺在上铺看小说。小剑坐在自己的床上,呆呆地。林凯见小剑回来了,歪着头看了一下,对他说“你长这么帅,以后一定会有许多女孩子追你。”小剑听了想回给他一个笑容,嘴角却牵扯着往下拉去。他忙转身面朝里躺下。杜凯见李小剑没搭理自己,也不生气,重新躺好接着看自己的小说。

小剑一躺到晚上,期间被林凯拉起来吃了晚饭,回来后接着躺。到了九点多钟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坐起来拿出新买的电话卡给家里打电话。倩尧接了,小剑问爸爸回来了没。倩尧说那有那么快,至少要到明晚才能到家。小剑和妈妈闲聊了一会,突然说,“爸爸走时,我看见他好像要流泪。”倩尧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儿子,你爸爸这段时间,每到半夜都爬起来一边抽烟一边流泪。他说你体质弱,会被人欺负。你不会洗衣服,以后要天天穿着脏衣服了。他说你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李小剑已抱着电话筒像个刚学自行车的孩子摔痛了一样,呜呜地哭。林凯见了,拿着他和小剑的水壶出门去打水。

小剑知道爸爸喜欢喝酒,却从来不抽烟的。他也知道自己小时候身子骨有点弱,隔三差五地会被送往医院的。他也知道小时候面对比自己小的多的孩子,他只会怯懦地站在边上听着他们的数落,偶有勇气大的时候,也只是敢逃回家。他也知道爸爸曾无数次偷偷地对妈妈说,“生子如羊不如生只狼”。这些,他都知道。

他知道爸爸怕他虚弱的身体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长大了要累他一生。他知道爸爸怕他懦弱的性格提供出人尽可欺的告示,长大了会痛苦一世。他知道十七年来,爸爸狠心刺激,努力使他由一个文静小子变成调皮惹祸的混蛋,从而想让他无赖般身健体硕。他知道十七年来,爸爸违背原则来鼓励,尽量使他由一个优柔的男孩变成胡作非为的流氓,幻想着他无法无天的果敢勇决。这些,他都知道。

小剑抱着电话抽蓄良久,倩尧没有安慰儿子,自己也泪如雨下。儿子,你没有出过远门,你连袜子都没有自己洗过,你怎么照顾得了自己?她有千般担心、万般不舍,都没有说出。她知道她不能说。十七年来,她和丈夫一起努力让儿子茁壮成长,能够自立。她记得儿子四岁时,小小年纪就碰到了世所罕见的大鱼,本来已独睡的他一次次钻进她们的被窝,直到她们狠心地双双离家半个月。她记得儿子七岁时第一次发表文章却累得病倒,她乐在眼里却疼在心中,从那后放纵他的学习直到后来的崛起。她记得儿子十三岁时的离家出走,心里担忧万分却在他回来的时候装做若无其事,让他毫无负担地成长。她记得儿子这些年早恋伤害了多少个女孩,却一直违心地保护他,告诉他只要成绩好一切无所谓。儿子成长了,成熟了,我不能做他成长路上的绊脚石。可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怎能无动于衷?倩尧泣不成声。她竭力控制情绪对儿子说:“奶奶在这,和奶奶……”就把话筒递给了早已在边上擦了半天眼泪的汤兰。

汤兰哆哆嗦嗦接过电话,看了一眼媳妇。她还没有用过电话。倩尧流着泪点了点头。汤兰把话筒放在耳边,那边小剑努力开心地叫了一句“奶奶!”听着孙子熟悉的声音,孙兰嚎啕起来“孙儿啊,我的乖孙啊,你快回来吧,回家来,奶奶给你做鱼吃啊。”

“奶奶!”小剑那点伪装一下就荡然无存,他大哭起来“奶奶!我想回家啊。”

“回来吧,孙儿,回来啊,呜呜,你别怕,我让你叔叔接你啊,呜呜”孙兰不知道孙儿去上学,她只知道孙儿不见了。

当小剑和爸爸姑父坐上红色轿车离开时,躲在角落观看的汤兰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朝正、传记,该死的,呜呜,你们要把我孙子送哪去啊。”阳正、思正、射正三兄弟赶快过来劝慰妈妈“小剑去上学了,上大学啊,顶好的大学啊。”孙兰哪懂这些,她就听人说孙子要去好几千里远的地方,走路要走上半年。她一边大哭,一边抬起巴掌猛地掴上离她最近的阳正的脸“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呜呜,你侄子被人带走了,你都不抢回来。”孙兰骂完后,双手猛拍着膝盖跳着哭“乖孙啊,乖孙啊,你去哪里啊。”阳正被打了一巴掌不高兴,但是担心妈妈的小脚会摔着,还是尽力搀扶着。几个老女人对大学也没有概念,她们见孙兰哭得伤心,也感同身受,都流着泪走来“老姐姐,儿大不由人啊。”孙兰拉着一位老妇人的手,呜咽连声“他小婶啊,还是你们懂我啊,这帮没良心的,呜呜!”孙兰在几个老姐妹的搀扶下回了家。思正看着妈妈的背影对二哥阳正说“好好的事,你看闹的。”阳正叹了一口气说“俺妈老了。”“是啊,老糊涂了。”射正接口道。“是啊,你妈老了,我也老了,我们都是老糊涂”李才不知从哪走到了他们身后,他戴着一只旧斗笠,灰色的长褂长裤松垮地穿在身上。射正一看父亲来了,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李才不再搭理他们,径直穿过去,往家走。灰色长褂长裤在走动中飒飒飞扬。

孙兰、李才老两口坐在桌子边沉默不语,谁也没去做饭。天黑的时候,孙兰尖着小脚摸到朝正家。倩尧也没有做晚饭,坐在桌帝拿着小剑儿时的照片在发呆。她见婆婆来了,忙给婆婆让座。孙兰看见孙子的照片,又不禁落下泪来。倩尧问婆婆“妈,您吃了?”孙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没,吃不下。你也没吃吧?”“没,家里突然少了两个人,感觉屋子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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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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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倩尧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媳妇啊,他们走了,留咱娘俩遭罪啊,呜呜”刚擦净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妈!”倩尧平静了下心情“你孙子考上大学是好事啊,一个村子就考上了他一个,还是重点名牌呢。”“是啊,是啊,好事,我孙子考上大学了”孙兰边擦眼泪边说“可上大学有什么好呢。”倩尧刚要给婆婆解释,小剑的电话来了。

孙兰看倩尧和孙子说了半天话,早就按捺不住,可毕竟母子要比奶孙近一层,她只好在边上坐立不宁的等着。倩尧和儿子说了半天,才想起婆婆在身边,忙把电话给了婆婆。孙兰本想和孙子说说开心话,谁知还没开口自己就先哭了起来。孙子在学校,这几年没少给朝正惹事。他在家再怎么阎王,一出门还是个孩子啊,听着孙子的哭声,孙兰的心揪得生疼。

第二天晚上,朝正赶到了家,出门时白白的衬衫已分不出颜色。出差时,朝正计划盘算,每次都有条不紊,送儿子上大学,朝正却一心快赶回家,他怕稍一耽搁,自己舍不得回来。孙兰站在路口,看见儿子回来了,她没有言语。朝正叫了声“妈,你怎么在这?”孙兰嗯嗯两声,眼睛还往后看。朝正问“妈,你看什么呢?”孙兰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你一个人回来的?”“是啊,哦”朝正想起来了“他姑父直接回家了。”孙兰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她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走去,边走边说“儿大不由娘啊,儿大不由娘。”朝正静静看着母亲远去的身影,吸了一口气,往家走去。

朝正在家休息了两天,然后去公司点了个名,回来时骑着车直奔老家去。朝正把车支在父母门口,迈进院子。孙兰正在淘米做饭,看见儿子进来了,脸也没抬继续手中的活。朝正把院门关好,走到孙兰面前,叫了声“妈!”声音里满是哭意。孙兰停下手,抬头看着已四十几岁的儿子,朝正的两行清泪正顺着脸往下滑。孩子永远是孩子。孙兰一手端着米,一手伸出给儿子擦着泪,“儿啊!”地叫了一声再也说不下去。朝正哆嗦着嘴唇“妈,我就怕小剑在外受苦啊。他在家里什么也没干过啊。呜呜。”压抑了几天的朝正终于放开了嗓门。

“那你怎么忍心送走他啊?”孙兰也哭出了声“他那么多灾多难,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啊。你怎么忍心啊!”孙兰想把手中的小米筐扔到儿子头上,看到这么伤心又舍不得。朝正叫了声“妈,他会受苦的啊。”说着他蹲下了身子,抹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想到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是这个年纪离开家乡的,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活着回来了。而今,自己的儿子也是这么离开了。

朝阳刚刚升起不久,墙角一只小鸡单腿独立,静静地看着院中哭泣的人类。

 

(四十八)

 

李怀被羁押两年后,终于等来了宣判。东海法院认定李怀犯有贪污腐败、单位行贿罪,两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三年,没收非法所得收入两万元。

一株棕色的粗藤,遒劲有力地攀墙附角,沿途吐出片片掌形绿叶,小心呵护着累累的葡萄。满头银发的李朝元坐在葡萄架下端着茶杯凝视着天空,瘦削脸上漾着的皱纹随着茶叶的清香慢慢舒展柔和。阳正、思正、射正还有朝先的儿子李勇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圈。徐芬霞再度衰老起来,躺在床上一天滴米未进。

“二哥,想开些,三年一晃就过去了。”身材越来越和朝正有得一拼的阳正劝慰二堂兄。

“是啊,二哥,李怀再立个功什么的,兴许一年半载就出来了。”思正附和着阳正的话。

李朝元仍旧轻轻晃着太师椅,杯中的茶则一平如静,白衣青衫的装扮显得他隐士一样,与世无争。

“叔,你也和我们说句话啊。”李勇仰头看着朝元。

朝元腿一撑,停止了晃动,他转过头来扫视了一遍侄子和几个堂弟,最后目光仍回到侄子脸上。李勇莫名的紧张起来。“李勇,你是粮管所所长,能给叔介绍点生意,赚点外快不?”朝元盯着李勇,很认真地说。

“叔?”李勇感到很奇怪“您老缺钱花?”李勇是绝对的纨绔子弟出身,初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严打时期差点进去了,后来靠着老革命父亲的关系才免于牢狱之灾。改邪归正后,又通过父亲的关系,进入粮管所,没几年就坐上了粮管所所长的位置。

“我不缺钱,你大哥李怀的儿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啊。”提到孙子,李朝元的目光柔和地像满架葡萄散出的荧光。

这时门开了,李朝正来了。几个弟弟向哥哥问了好,李勇跑进屋里端出一张椅子给大叔坐。朝正坐好还没开口,朝元先说上了话“小剑在大学里还好吧?”朝正是来安慰二堂兄的,见朝元问起儿子,父爱泛滥了。他笑笑说“还好,正军训,虽然在家没吃过苦,但农村孩子还是比城里的要瓷实,皮糙肉厚不怕摔打。”朝正的一席话,引起院子里有了难得的笑声。李勇由衷地说“小弟小时候,我以为会和我差不多,顶天就初中毕业,没想到和大哥一样,也考上大学了啊。”众人又笑了起来,朝元见提到自己的儿子,脸色暗了下来。李勇自知说露了嘴,忙闭上口,尴尬地坐在一旁。

阳正把伸出去的左腿收回,又伸出右腿。他人肥胖,坐的凳子又矮,窝着不舒服。朝元见了让李勇再去搬张椅子来。李勇起身又进了屋。

阳正换了椅子后舒服多了,他仰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肚子前,舒舒服服喘了几口气,然后问朝元“二哥想做生意,那公司的事怎么办?”阳正和朝元都在市政公司,是朝元介绍进去的。

“公司的事照干,生意也不耽搁。”李朝元抿了一口茶后说。

李朝正把椅子往墙根移了移,金秋的阳光虽已不十分炙热,但他还是有些吃不消。朝正坐好后,把身子前倾了一下,“二哥,你要做生意?”

“是啊,你来了正好”朝元也直起身子“李勇刚当所长,给我通点门路还有点困难。你那边呢?”李勇听了朝元的话,坐不住了,“叔,你这话说的,不等于骂我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哪能不尽心尽力?我好好想想,一定会妥善照顾好侄子的。”李朝先去世后,李勇就李朝元一个亲叔叔,走动明显多起来。

“你想做生意?我也想做生意。不如我们哥俩一起辞职好了。”朝正听说朝元想做生意,来了劲头。一个月前他送儿子去读大学时,没想到一直以为不花钱反而能赚钱的大学竟然也收起了学费,而且还不低,一年的就赶得上整个小学和中学了,他的脑子就动开了,以后花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的。

朝元知道大堂弟一向敢作敢为,急富冒险精神,而他自己还是力求平稳,就对他解释道“不是退下来,公司里我照干,私下里我还想做点别的东西。”

“私下里做?”朝正有些失望。照理说朝正的工作不错,多种经营公司总经理,但整个公司偌大个办公楼平时就他一个人,而他自己也是一周才去一回。部门人员越多,领导的权威越大,这不是看你级别高低。因此每当县里开会时,别的领导都是前呼后拥,好不气派,只有李朝正一人独来独往,寒酸地很。开始李朝正也不在意,后来说得人多了,他听的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再加上他心知肚明,历史上有过不清不楚的人到他这个位子也算到头了,就想下来重新经商。

“对,私下里做”朝元肯定地说,“实在不行,让你二嫂出去做也行。我们家至少有一个吃公粮的。”

朝正沉思起来。

“让二嫂去卖水晶吧?”有经验的思正建议道。

“卖水晶?你教她?你能教你也得看她能不能学。”朝元一想到出了事老婆就只会窝在床上睡觉,心里就有些瞧她不起。

“那喂猪吧?村上好多人都在后面盖猪圈呢。”射正建议道。射正在堂兄弟中年纪最小,平时只有听的份。现下听到二哥想搞副业,早有此心的他也忍不住插了句嘴。

“你算了吧”朝正打击四弟“镇里天天喊着要规划,你建好了他再把你拆了,那不是鸡飞蛋打。”射正听了大哥的训诫不说话了。

“是啊,算了,再想想别的法子。你二嫂不像倩尧,她吃不了那苦。”朝元也否定了射正的提议。射正好不容易说句话,却人人喊打,低着头闷闷不乐起来。

“谁说我不是那块料?”大家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徐芬霞红肿着眼睛站在门口。

“你是那块料,这几年地都懒得种,整天在村里东游西逛,没个正事,还是那块料。”朝元看见妻子出来了,忍不住火起,语气揶揄地很。

徐芬霞理亏,却也硬气地表态“那是以前,现在情形不同了,不能吃苦也得吃。”说着她把头转向射正“四弟,你帮着老嫂子。弟妹能养猪赚钱,马海洋能养猪赚钱,我就不信我不能。”射正觉得受到了重视,心里高兴起来,在哥哥面前又不敢出声,只是拿眼偷偷扫向几位哥哥。

“二嫂”朝正说“现在到处拆迁,万一你刚建好,被政府拆了呢?”

“怕什么,拆迁不是还有拆迁费吗?”徐芬霞并不是完全不问世事。

“那点拆迁费够干什么?得不偿失啊。”朝正仍劝道。

“谁说的啊?不是说拆一间厕所,都补偿两千吗?”徐芬霞不服气,射正听了脸上的喜色都不加掩饰了。

“二嫂……”“好了,朝正。难得你二嫂有这份心,就让她做一回吧。”朝元难得见妻子这么勤快,心想只要能改掉她好吃懒做的性格,丢点钱也合算。朝正一想也明白了二堂兄的用意,他改了口吻“行啊,二嫂,那你就先干,没准还没拆,你的钱都赚回来了。”他又转向四弟“射正,你想放开了养也试一把吧,缺钱去问你嫂子要。不过记住了,开始规模不要太大,慢慢往里投。”

“是,是。”射正高兴地忙不迭地点头。

“我那若有粗粮余粮什么的,尽管来拉。”李勇看快没自己什么事,忙表态说。

本来是安慰朝元的家庭会议,开成了发家致富的动员会,大家都高兴不已。聊了一个下午,朝正要随着众人一起出门时,朝元拉住了他。待众人走后,哥俩重新坐下。

“朝正,我们的祖坟是不是有问题?”朝元轻声问。

朝正感到奇怪,看看朝元,他一脸严肃,不像随口一说,就问“怎么了?”

“你看,我们姓李,应该果实累累才对。”朝元又说到姓氏上了,朝正认真听他说下去“可是我们却总是单崩地多。我哥在上面时,你们家日子过得不好。你上去时,我哥被贩官。你被软禁时,我哥又上去了。你从北京回来时,我儿子考上了大学。你升职了,我儿子下了台。你儿子上了大学,我儿子坐了牢。我们老李家难道只能出一个?”

李朝正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半天他才平复心情“二哥,你想什么呢?什么叫只能出一个?大哥朝先在时,你儿子是副局长,我是总经理,你是副总工,这不一下出了好几个?李怀不如意,李勇不也坐到了所长的位置?你不也升到了总工?这就只能出一个?”

几句话让李朝元茅塞顿开,他往后理了理花白的头发,讪笑道“人老了,脑子不好使,还尽想这些宿命的东西。”

朝正开导他“可怜天下父母心,让谁碰到这事都不会安适的。”

徐芬霞难得言出必行,第二天就拉上射正找骆全批地,在村北畜牧发展基地盖起了两排猪圈。

大学第一节文化课后,小剑就低声咒骂起来:在中国受教育的过程就是一个被骗、学骗、然后去骗人的过程。

高中三年每当他们累得人仰马翻时,老师就会曹操一样地信口开河:同学们,坚持下去,前面就是高考,还有多少多少天,跳过高考这道龙门,你们就可以庄严地对全世界宣布,我们解放了,站起来了!

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进入大学以为解放了,没想到还要军训。训就训吧,十二年弹指一挥间,这一个月短地连手指都懒得弹。四十元买了绿帽绿衣穿上,整天在操场上千篇一律的立正、稍息、掏裆砍脖。一个月下来,没人说枯燥乏味,大家想得是怎么坚持到最后。每天结束时,本该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们,连青春期的幻想都忘记了,更别说青春期的冲动,只盼着日子快结束。最后四天战术练习,大家像蜥蜴一样在地上爬了三圈后,没有一个不皮开肉绽。爬着走路的日子,我们已生疏了太久。晚上回房,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们像进入集中营一样,一瘸一拐地勾肩搭背同时不忘互相安慰鼓励:坚持,看教官凶神恶煞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的日子不长久了,属于我们的大学生活马上要真正开始了。

真正的大学生活,美丽漂亮的教学楼,汗牛充栋的图书馆,还有青春性感的大学MM。教学楼看见了,藤蔓缠绕,里面没准躲着什么蝎子蜘蛛,图书馆也去过了,书籍林立,但为什么一本《金瓶梅》都是找不到,实在不行《查泰来的夫人》也行啊。剩下的唯一幻想就是青春性感的MM了。身在机械系,本班硕果紧存的女同学还没来得急细看,就已被军训摧残得没有人样。算了,坚持,一切等军训后。

国庆前,高强度的军事训练终于结束,同学们大街上看见小偷时,贴着墙边溜的动作那叫一个标准敏捷。国庆七天长期算是与高中时代做个决裂,之后的第一节大学课是高数。讲台上的教授长得像县长一样和蔼可亲,也像县长一样肥头大耳。县长自我介绍完了,就宣布言简意赅的执政方针:考试不及格要重修。重修就重修,经历了能让你脱胎换骨的高考和死去活来的军训,还怕重修?WHOWHO?不就是学习嘛,从小到大像吃饭穿衣一样形影不离的不就是学习嘛?重修就重吧,复习十天半个月再一决雌雄。大家坐在底下,像翻身得解放的农奴,笑得那叫灿烂。教授也是笑脸相对,解释了一下所谓的重修,重修就是来年和低年级新生再重新学一遍。大家听了更是打心底欢喜,就差山呼万岁。

军训结束,对大学的期望也走到了幻灭的边缘,别说青春性感的MM了,想找个女同学都难,哪怕是虎背熊腰也好啊。有的时候,顾名思义还是必要的,号称综合大学的电力大学,带上“电力”两个字,再怎么综合也综合的是男生。偌大一个校园里放眼一看,清一色的老少爷们,高矮胖瘦、夷蛮羌狄,应有尽有。难得有个花红柳绿的,一群天之骄子就像山沟里出来似的,呼朋唤友招弟喊兄,先屁颠屁颠地赶超过去,再转身假装叫人,在惊鸿一瞥中蓦然就完成了心惊肉跳。那是女人嘛,分明就是一堆稀泥硬把自己归类于水做的绛珠仙草。这要是候在街边,就是流尽了八辈的泪水,恐怕也不会换来哪个奶油侍者投来一枚同情的钢崩吧?更绝的是一次大家狂追了半校园才得睹芳容的娉婷扭者竟然有个鸽蛋大的喉节。你说你一个大男人穿什么粉色的外套啊?如此半年下来,中电学生备感纳闷,你说那种母猪赛貂蝉的事怎么不会发生在大学校园?难道我们真坚贞到宁缺勿滥?他们开始理解为什么教育部规定大学第一课是军训的良苦用心。那一个月下来,男不男女不女的,别说能分清美丑,能分清性别就相当不错了。如此,你对别称像牙塔的美好印像就能顺利再延展一段时间,至于多久,那就是另一码事了。不求骗你永久,只求能骗多久就是多久。

学校没了MM,生活还得继续啊。卧谈会时,大家百无聊赖就会吹嘘各自高中时代的艰苦。李小剑想起初中毕业那年竖立的远大志向“上中专泡的是本地的妞,上大学泡的是全国的妞”,唏嘘不已,然后安静地躺着一声也不吭。大家聊完自己的,就追问起他的峥嵘岁月。李小剑搪塞不过去,只好也人云亦云地跟着大家说为父母、为人生如何奋斗不息、坚强不已。这一吹,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吹到高潮处,他还会信手拈来些头悬梁、锥自骨的典故,往里添些油加些醋,稍改头换面下再毫不客气地往身上一套,就引来喝彩声一片。偶尔不留神,说起晚自习躲在操场上和女生接吻时,本来吱喳乱叫的宿舍马上就静得像高考的考场,接下来则是轰堂大笑。天为什么这么黑?小剑莫名其妙下,一了解,全宿舍的人纯洁地都还在挖空心思摸女孩手的阶段,而且摸手这一目标,他们竖立于心底要比高考还要久地多。

小剑心里一阵悲哀,这就是当代的大学生,当代的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们!

因此当高数课堂上教授说考试不及格要重修时,一群破缺罐破摔的男生们心头一亮:今年女生数量太少质量更差,那明年呢?当同学们欢欣鼓舞时,李小剑再次抚摸起桌上留名刀神的杰作:爱国爱家爱师妹,防火防盗防师兄。教授看底下一片喜气洋洋,就知道拿重修恐吓大一新生和拿尼姑吓唬和尚是一个道理,都是拍脑袋的灵感。他暗暗庆幸多准备了几手。

教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咳嗽一声接着说,重修按学分收钱,一个学分五十元。重修还要收钱?底下骚动了,大家先面面相觑,尔后手忙脚乱的翻起了书包。新生指南第一章“学分”,高数4.5分。重修价值几何?这算术题简单地很,连口算都用不着,大家眼一瞅,“二百二十五”几个鲜红的大字就从脑海里蹦出来砸得人眼冒金星。

教授满意了,正了下色开始授业解惑。一群农奴还没明白当家作主是怎么回事,就重又回到了战战兢兢的旧社会。他们急急忙忙打开书本时才发觉,一不留神间,二十几页已讲完了,翻书速度赶不上讲课速度。广大农奴来不及感叹,紧追慢赶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师的节奏,下课的铃声却又响了。一天的课程结束,老师可以休息,学生却不能休息。他们要找地方上自习赚钱。知识就是金钱,不给学校交重修费就是赚钱。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晚饭,他们背起比面色还要沉重的书包挨个教室寻找空位。背影依旧单薄,前方仍无尽头。

周末李小剑给高中同学写信。他给考入别校的同学是:黑夜之后会有光明,但黑夜不会消失,养精蓄锐后它会更黑暗地重来。而苦短的人生中,为别人可以及时行乐,我们却要被学业拖累地苟延残喘?给复读同学的则简单地多:大学里美女如云,帅哥成群,坚持,速来。

李小剑知道撒谎不对,但善意的谎言不叫谎言,叫关爱。自己身在苦海,可以畅想回头是岸,有什么权利剥夺别人的畅想呢?尤其还拒绝同窗好友苦难中和你的并肩呢?所以,有时虚伪不是虚伪,而是真诚;真诚也不为真诚,而是虚伪。虚伪能够持久的带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爱,虚伪即真诚,甚至伟大。真诚若是导致哪怕短暂的互相伤害,真诚即虚伪,甚至卑鄙。如果你实在心有不安,那就再加上“本意”美好性或“时代”局限性的注解。

日子难过,年年过。寒假很快到了,小剑和几个老乡挤上了开往连云港的火车。火车有些昂贵,古董型的,那种内里污染、外表环保,烧煤的绿色外皮,号称“车尾还没出站,车头已进站”的逢站必停火车。一天一夜后,第二天早晨天快亮时,火车停靠在东海火车站。

小剑提着大包小包刚出门就有三轮车夫在拦生意。看到家乡人,小剑备感亲切,欢快地叫道“师,师傅,去,去剑之,晶村。”“好啊。”三轮车夫提着小剑的两只大箱就走。天寒地冻,再加上半年没说家乡话,小剑激动地有点结巴。他管不了这么多了,背着小包跟在车夫后面。走过广场来到一辆三轮车面前,车夫拉开帆布做的车门,把两只箱子扔进了后车厢。小剑挤进去背对着车夫坐好,拼命地搓手跺脚。剑之晶!我回来了!

车夫感觉到小剑的激动,问“第一次?”

“不,以前坐过。”小剑暖和了一点,话一出口仍是半普通半方言。

“我说你,来剑之晶,第一次?”车夫蛮好客,也说着小剑,说起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小剑被车夫逗乐了,以为他说自己第一次从外地回来,就笑着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是啊,是啊,第一次出远门。”

三轮车突突开了一阵,天有点亮了,小剑掀开帘子看着日渐清晰的家乡,心情更加激动。爸爸妈妈,我回来了。爷爷奶奶,孙子回来了。想着想着,小剑的眼睛就有些湿润了。他就想和车夫说几句话,分散下注意力。

“师傅,多少钱?”小剑在后面喊。

“八十”三轮车夫的普通话渐趋标准。

“多少?”小剑一惊,心想车夫听错了地名。

“八十元啊,到剑之晶村,这么远,一般收一百的。”车夫的回答已字正腔圆。

“哦,谢谢您啊!”小剑这才明白车夫怎么会说起普通话,原来他以为自己是外地人。小剑放下窗帘把手夹在两腿之间取暖,不再说话,心里盘算着怎么整治车夫。真是反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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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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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口还有人敲诈,还有没有王法。这时,天已然大亮,小剑又掀开窗帘,看看南面,一列火车呼呼地冒着白烟往东开去,望向北面,路上已有行人,或骑车,或走路。再往北,是一条护路河,几座石桥横跨其上。河对岸是一排排的猪圈,猪圈最东面竖着只大广告牌,上面写着“海洋种猪基地”。猪圈全部垂直公路而建,沿河道向西,一排排整齐划一,车上看来,似乎有个几排。每隔几间猪圈旁就有一间平房,供看房人使用。猪圈外围铺着水泥路,光光的,冬日早晨泛着冷冷青光。骆全支书做久了,水平也就上来了,知道利用品牌效应。他见马海洋养猪名气最大,就把村里的养猪处统一命名为“海洋种猪基地”。 

小剑看着,一抹笑意呈现在脸上,到家了。

三轮车仍然不停地往前跑,猪圈还在往后延伸,间或几座石桥大牌宣告着剑之晶村党委会的成就。小剑心道,半年没回来,估计全村都养猪了。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剑的视野里。那人头戴黑色毛线帽,身裹绿色军大衣,两手插在袖垄里,正趴在围栏上往猪圈里探头。虽然天气寒冷,他缩脖偎脚,但这丝毫不能影响他的高大。小剑心里有了计较。他刚想喊停,三轮车先停了。小剑放下布帘,车夫下来打开,说“到了,前面就是,村里不给往前开了。”

小剑背上包,把两只箱子逐一搬了下来。车夫倚靠在三轮车上,看小剑搬东西。小剑把东西搬下来后,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车夫不接,说“八十。”小剑说“你先拿着,我再掏”。车夫这才伸手接过。小剑见车夫接过钱后,转身用地道的方言冲那绿大衣喊起来“四叔!四叔!我小剑啊。”那人听了转过身,正是射正。小剑看见了,猛挥起了手。射正认出了侄儿,脸上有了笑意,“小剑回来了。”边说他边快步地走了过来。车夫的脸色比大衣还要鲜艳。

射正走到小剑面前,提着他的两只大皮箱说“先把包放到我小屋里,一会我骑摩托带你回家。”

小剑说“好啊”然后转过脸来对着车夫吼“找我钱。”车夫一哆嗦,把十元钱又掏了出来。司机口袋里挺暖和,钱热得浑身都是汗。

“不够。”小剑看都没看,就吼道。

车夫的身子彻底离不开三轮车的扶持,他好像很冷似的抖个不停,“大哥,你就给了我十元钱啊。”

“不够。”

射正看看车夫又看看侄子,把两只箱子放了下来。他问“从火车站来的吧?多少钱?”

“八,八……”车夫像抢食的小猪,叭叭个不停。

“八元?”射正反问了一句转向小剑“你给了他多少钱?”

小剑不看四叔,手指着车夫的鼻子大声说:“八十,他开价八十。”小剑还没说完,射正一腿踢了出去,车夫虽然腿软,但反应不慢,腾地闪到了车厢前面。十元钱飘飘旋旋地落到了地上。小剑也抬起了腿,车夫却咧着嘴嚎了起来“叔,哥,叔,哥,别打,别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小剑愣住了,这人也太能屈能伸了。射正不管这一套,又是一腿踢了出去。车夫这下没躲开,“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但他飞快地又爬了起来,边向射正、小剑叔侄做辑边哭道“叔啊,爷啊,别打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呜呜!”鼻涕都出来了。小剑忽儿心有不忍,拉着射正道“算了,四叔,看他怪可怜的。”“可怜?他还不知宰了多少人。看我打不死你”射正说着又上前两步要踢过去。车夫“扑通”一声跪地上了“大爷,大爷,别打了,我退钱,我退钱,全退给你。”车夫把口袋里一把皱巴巴的钱掏了出来,十元、五元的一大把,最大的一张是五十的。小剑见了一阵心酸,拼命拉住四叔说“算了,算了。”又冲车夫吼道“还不快滚?”车夫看看小剑,又看看射正,傻傻地捧着钱不敢起来。侄子上大学刚回来,射正也不想大动肝火,他不耐烦地吼道“让你滚没听见?”车夫这才迟疑地站了起来,他往三轮车走了几步停下来,又把手往小剑这边伸来,泪水还没干的眼里满是询问。小剑放开射正,弯下腰把属于自己的十元钱捡起来,擦了擦放进口袋,想说几句教训劝导车夫的话,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就挥挥手说“走吧。”车夫像得了大赦,把钱塞进口袋,跳上三轮车转个圈哧溜跑了。

射正提上箱子领小剑进入自己的小屋,让他坐好,就动手煮起了面,还打了只荷包蛋。小剑客气了一下,没再推辞。一会荷包蛋的清香飘满了屋子,小剑感到肚子确实饿了。这一夜火车坐的,什么也吃不进。小剑边吃边和四叔聊天,知道全村除了在外有工作的都在基地养起了猪,一直做水晶生意的王本也盖起了三间猪圈让他老婆守着。小剑惊奇地问,养猪这么赚钱。射正说,还行吧,你小学同学,在外打工的小三也在最西头盖了几间。小剑低头吃面。射正接着说,不过肯定不如你大学毕业后赚得钱多了。

小剑吃完,射正就推出摩托车,载上小剑往家里去。刚吃完有力气,小剑在后座上,一手一只大皮箱练平举。摩托车刚拐弯,小剑就看见村头站着两个人,一个肥胖高大的赫然就是父亲,另一个矮小瘦弱的不是奶奶吗?小剑催四叔开快点。还没到面前时,小剑就见爸爸、奶奶的头发、眉毛,雪白一片。他们从鸡叫时分就在此守候了。

在家休息两天后,小剑就去学校找复读的同学们。

小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吃了顿晚饭,吃完他们回学校上晚自习,李海则请假陪小剑重找一下高中的感觉。他们互相搂着往火车站旁的录相厅走去。两部三级片看完,小剑仍没找到感觉,无趣地很,就拉着李海去吃夜排档。几杯啤酒一下肚,两人立即精神抖搂。李海掏出烟递给小剑,小剑挥挥手说嗓子疼。李海自己点着了,吞云吐雾起来。小剑又喝下一大杯瓶酒,龇了会牙问李海:“霍姝,她,怎么样了?”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在寺院般的大学校园里,李小剑才感受到有一个女孩子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可贵。回家的日子越近,他的思念越深。他不想念别人,只想念霍姝。只是想念,没有杂念,想念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却绝没有涉及到男欢女爱。有时小剑会想,我是成熟了,还是落伍了,怎么会思念起一个已经远去女孩呢?不管是成熟,还是落伍,他仍旧会没日没夜地思念。只是他一直将这感觉深埋在心里,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朋友们说起这段交往。恋情?爱情?自己的所作所为,哪里有爱情的样子?可不是恋情、爱情,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不舍,这么多思念?他有找人倾诉的冲动,也有知道说出来会被人耻笑的理性。但是,思念终究是思念,哪怕有一天肉体不在了,人还是会有思念。同学们离去后,小剑一直想问李海,又一直问不出口。直到熬过了大半夜,在啤酒的冰凉中,香烟的熏陶里,李小剑才找到了询问的勇气。

李海幽幽吐了一口烟,“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又怕你知道了不开心。”

小剑转了一下脑袋,换个角度看向李海,“说吧。”

霍姝没有考上大学,连大专都没有考上。当她痛定思痛,准备复读一年时,东海中学的老师严辞拒绝了她。霍姝不解,据理力争,说自己的分数可以在东海中学复读。招收的秃顶男老师很鄙夷地说:“你那分数?那是你的分数吗?那是你未出世的孩子的分数吧?”霍姝的脸色瞬间煞白。堕胎的事,不是一直被保密吗?“舒老师,你过分了。”边上一位看起来柔弱的女老师鄙夷地看着同事。“过分?有什么过分的?”秃顶老师把话锋又转向了霍妹“你好像很惊奇啊?以为我们不知道?”霍姝的眼泪流了下来。世上有能保留的秘密吗?

小剑心里一痛,高凌仙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他给自己又倒满了一杯啤酒,端起来一扬脖子喝了下去。殷勤的店主走过来问:“要不要来点烧酒暖暖身子?”小剑挥挥手,店主知趣地离开了。

或许是年龄越大,越知道爱情的虚伪。霍姝并没有像小剑想像地那样自寻绝路。招生的女老师仔细看了看霍姝的材料,对她说:东海中学是你的母校,欢迎你回来。霍姝却拒绝了,她选择去偏远的山左口中学复读。

小剑刚轻松下来的心又收紧了。山左口中学?去那里还有希望吗?

两位高中的兄弟随便找了间旅馆对付一夜,李海回校补课,小剑一个人搭上了去山左口中学的中巴。

中巴车走走停停,小剑看着窗外消磨时间。冬日的阳光懒懒地照射着空旷的原野,肥沃的土地上耙齿梳理过后根根细细的坦然,一排排白杨树小心投映着清朗的身影,生怕打破远处羽山的安然肃穆。

霍姝,对不起了!一阵揪痛像子弹一样,快速穿过小剑的心,久久留下伤心的回味。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

小剑收回目光,前排座罩打着医治性病的广告。

霍姝,对不起!

中巴车里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歌“傻妹妹,傻妹妹!”

霍妹,你怎么会那么傻呢?爱上我这样的一个衣冠禽兽。霍姝,你为什么这么傻?

中秋节时,霍姝从家里偷偷拿出一只月饼,将小剑叫出教室,献宝式的拿出来。小剑看着昨天吃了一整日的月饼,胃一阵抽痛。他算一道数学题正算在兴头上,被霍姝拉出来就有些不高兴,没想到霍姝拉他出来,只是吃一块月饼,就很没反气说“闲着没事干。”说完,他就跑了回去。霍姝并不生气,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小剑的背影。他,我的爱人,是那么地努力,那么地刻苦,又是那么地优秀。

霍姝,你为什么这么傻?

放假前,霍姝拿出自己偷偷织了一个月的手套,体贴地送给小剑。小剑看着像从地滩上买来的礼物,瞅了瞅她,脸色阴沉地难看。霍姝忙说她一定会努力,下次织地再好看点。小剑未置可否,撇撇嘴回家了。到霍姝堕胎时,第二副有着五彩花纹的手套已织了一半。霍姝坚持织完了它,却没有送得出。小剑已考上了大学。西杏在信中告诉了他这件事,回信时他却只字未提。他已决定忘却,就一定会努力忘却,就算根本无法忘却。

车停了一下,一位阿婆拉着栏杆慢腾腾地爬了上来。车继续往前开。

霍姝,你傻吗?

不,她不傻,只是她运气不好,碰上了我。

那年的蝉声像一把锈了的镰刀,将宁静割得血肉模糊时,自己则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霍姝平淡美好的未来切割得支离破碎。她缀在眼角的泪珠,被一碗卑鄙的方便面轻轻拭去,她心中永久的伤痕被虚伪的表白轻意掩盖。

霍姝,你傻吗?不,你一点不傻。你涉世未深的纯真碰到了无耻染缸中浸染出的我。纯真在世俗面前总是那么娇弱,美好在邪恶面前总是那么无助。

霍姝,你不傻,你所有的悲哀只是遇见了我,我就是你悲哀的罪魁祸首。

那我还去找你干什么呢?去害你吗?

不!我不能再去找你。小剑的内心在呐喊,嗓子却被强烈的思念紧锁。不!我不能再去害人。小剑的良知在挣扎,肉体却在犹豫中麻木。

山左口中学到了。李小剑坐在车上,等到人走光了,还不愿意下来。司机叫了他几次,他犹豫了几次,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黑色的风衣,坚定地走下了车。

山左口中学,说是中学,其实就是小学的规模,站在门口就能将整个校园一览无遗。正对校门的是四排教学用的平房,两列排开,每片两排。平房东面是一个小操场,一面暗红色的五星红旗飘扬在空中。

其实正是放学时分,山左口中学不提供住宿,学生们骑着自行车鱼贯而出。小剑躲在门边,悄悄地往里张望,满怀期待,又交织自责。学生渐渐走光了,霍姝没有出来。小剑想霍姝家在城里,也许学校特殊照顾她,让她吃住在学校。他走到正门口,往学校里面看了看,最后一辆自行车从他身旁经过。他站了一会,心里有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满足。他没有看到她,但他来看过她了。他抬腿往路边走去,准备坐下一班车回去。走到一半时,他又停下来,去路边小卖部买了包红衫树和一只打火机。他抽出一根,点着了,背对着校门站着练习吐烟圈。他要在校门口抽只烟,要为以后回忆探望霍姝时多一些具体的回忆。一个十八岁的男生,穿着笔挺帅气的风衣,站在他曾经伤害过,但心爱的女孩复读的学校门口,静静地守候,衷心地祝福。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边有些不一样。但他控制着自己没有转身查看,只是很专注地抽着自己的烟。他一定要将一只烟抽完,在这破败的学校门口,冬日的破败的学校门口,自己曾经伤害过但现在仍深爱着的女孩复读的冬日的破败的学校门口。最后一口烟吐出去了,李小剑抬眼望天,这才是你想的结果,对吧?李小剑,你勇敢地承认吧。

他仰望了一会天,闭上眼睛又睁开。不管是否勇敢地承认,却一定要勇敢地面对。李小剑慢慢转过了身体,仍然穿着红色羽绒服的霍姝静静地站在面前,及肩的长发剪掉了只留下男孩一样的短发宣示着她的不屈。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满是恨意却水样年华。

“霍姝”小剑轻轻叫道。

霍姝咬了几下嘴唇,扬起手猛地奔了过来。李小剑没有闪避,男人要承受住女人的一切,尤其是情感,不管是酸甜苦辣,还是喜怒哀乐。霍姝的手却没有抽到小剑的脸上,她抱住小剑的脖子,头埋在他的胸前嘤嘤哭个不停。

霍姝租住的民房里,小剑将半年积攒的激情统统注入到她的体内。当一切回归平静后,霍姝枕在小剑的胸前,故作大方地问“在大学里,又骗了几个女孩子?”

小剑苦笑一声“没有。”

“没有?骗谁呢?”霍姝抬起脸看着小剑“你这个色狼,忍得住。”

“真的没有。”小剑低沉地说。

霍姝抬起的头看了小剑一会,慢慢又放在他的胸前,“真的没有?”

“真的。”小剑严肃的神情让人无法怀疑。

霍姝的语气变得柔情,“那你有没有想我?”

小剑突然又充满了力量,他重重说了声“有”,一翻身又压住了霍姝。

两度激情,小剑趴在霍姝的身上昏昏欲睡。

“小剑,我去请个假回来陪你吧?”霍姝在他的耳边说道。小剑猛地睁开了眼睛。我还能在这吗?我已考上了,她还在复读呢。不,我得离开了。我不能耽误她。

小剑坚决要离开,霍姝挽留不住,就要请小剑吃饭。小剑拗不住她,只得从命。两人在山左口唯一的主街上转了两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饭馆。小剑倒是无所谓,霍姝非要坚持找个至少看起来干净点的饭馆。看霍姝对街道不熟悉的样子,小剑知道霍姝是发了狠地复习。

他们选择来选择去,还是去了一家已看过三遍的面馆。小剑早饭没吃,刚才连着做了两次,着实饿了,他狼吞虎咽起来。霍姝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小剑吃。小剑问“你怎么不吃?”霍姝说“我不饿,我看着你吃。”小剑看着霍姝炙热的眼神,动情地说“加油,霍姝,明年一定要考上,毕业了,我们就结婚。”霍姝哧地笑了起来,然后收住,“说什么呢?耽误我一年,还想耽误我一辈子啊?”小剑怔了一下,这句话已对几个女孩说过了?但他仍正色道“我说真的。”霍姝格格笑道“吃你的饭吧,你的不够,吃我的。”

霍姝陪着小剑等车,小剑看着车远远地来了,又对霍姝说“毕业了,我们就结婚,一定。”霍姝看着她,顿了会又一副大咧的口气“好了吧你,别再害我今年考不上了。”车到了面前,霍姝不看向李小剑,声音很小地说,“你在大学里遇见喜欢的女孩子,可以和她在一起,只是,只是心里有我就行了。我不想希望太大,失望更大。”小剑刚想说话,售票员侉腔十足“上不上来了啊?”“快上车吧。”霍姝一推小剑。小剑坐好后,冲霍姝挥了挥手,车子起动,小剑打开窗户,不顾周围异样的眼神,大声喊道“霍姝,毕业了我们就结婚。”霍姝听了,挥一挥手,也大喊着“心里有我就行了,小剑!”喊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坐在车上的小剑喜悦感十足。毕业了,我们就结婚。不,这好像不是快乐的理由。毕业还很遥远,太遥远的幸福只会让人坚强,不会让人快乐。那是什么原因呢?小剑懒得再想理由,只是觉得自己很快乐,孩子式的快乐。和霍姝比起来,小剑突然觉得自己的幼稚了。一个女孩子都能看透,年轻时的爱情很多情况都是过眼云烟,而不追求天长地久,怎么自己一个恋爱高手反而多愁善感起来,妄想着要海枯石烂?算了,算了,不想了。现在我很快乐,霍姝很努力,这就行了。

小剑看看车内各色的乘客,还是认为看看窗外风景比较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小剑而言,春节成了习惯,而没有期待。一个月的假期,更因为春节的强行插入,显得短小仓促。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小剑觉得应该去看看小三了,再装聋作哑下去也没有必要。更何况现在花花在他心目中只是一抹泼墨的水彩画,淡淡轻轻、似雾含霜。

小三知道小剑会来看他,一定会来看他,不管是做为昔日的兄弟还是做为得胜的情敌,他都会来看他。只是他不确定小剑什么时候会来。兄弟和情敌的身份都是相互的,你是我兄弟,我也是你兄弟,你是我情敌,我也是你情敌,在这一点上大家是平等的,只是兄弟有大小,情敌有胜败。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方面,胜利的一方或占大的一方总是会主动些。而胜利或占大只是在分开时才有了彼此,一旦相遇就难分出伯仲。站在小三搭建的平房里,面对房子的主人,小剑体会到客人的心情。小三不让座,他只能那么站着。虽然他的黑呢绒风衣让他风度尽显,主人的破军大衣让主人土态已露。

“小三”生硬的语气叫起亲昵的称呼显得不伦不类。

“对不起,你还是叫我周伟吧”小三的客气倒显得自然地多,唇上的胡须让二十不到的他有了和蔼慈祥的神色。

“哦”小剑有些尴尬“周伟,你,还好吧?”

“大学生”小三到底年轻,远没有做到宠辱不惊“我们老百姓的日子就那么着吧。”

“对不起,你还是叫我小剑吧。”小剑的心情平静了。

“哈哈,哈哈”小三笑了,满口的白牙在圆嘟嘟的脸上绽放出了儿童的纯真。“小样啊,你。”小剑一拳锤在小三的肩头。两个儿时的伙伴又找到了童年的亲密无间。小三揉着肩头,咧着嘴说“没想到你的劲还么大,现在每晚还做俯卧撑不?”坐在床头的小剑随手翻着小三的杂志“早不做了,大侠梦是初中生做的,我们这年纪还是想着怎么做黄世仁,发财好了。”小三给小剑倒好一杯水也坐在床头“大学里好玩不?”他一脸憧憬。“不好玩”小剑刚回答完就觉得这样有敷衍的成分在里面,又解释道“就和年画里的湖边别墅差不多,看起来有山有水美地很,其实一到晚上蚊虫乱飞、蛇蛭乱窜的,都出不了门。”“呵呵”小三笑了“那和养猪也差不多啊,看人家卖猪时赚钱,真养了才知道累的。”“嗯,差不多”小剑丢下杂志,手往门外一指“那一排都是你的?”“不是的,我只盖了三间,另外几间是老队长严二照家的,不能乱盖,有规划的,所以连在一起。”小三解释道。“这样也好,全集中在一起,便于管理,妈妈也说要把猪圈迁过来。”小剑说着又想了马成。若是当初猪圈全集中在一起的话,那马成都该有孩子了。见小剑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小三知道他想起了马成,就换了个话题“阿利是在山东当兵吧?”“是啊,好像是在泰山边上,也快一年了”小剑的语气重又轻松起来。“西杏好像也不错,在酒店做部门经理了”小三回忆起儿时的伙伴来。“是啊,你们都赚钱了,我还在花钱的时候呢。”小剑感慨道。“你以后赚钱的时间多了,而且一赚就是赚大钱,还记得你小学时就卖胸罩不?”小三调慨小剑。“卖胸罩?哈哈,那主要是阿利的功劳,我就在后面跟他混。”聊起小时的趣事,小剑忍不住笑了“不知现在小孩有没有卖安全套的。”“他们哪有你的生意头脑啊。”“哈哈”“哈哈。”

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半个下午,但都在自觉地避讳一个字眼——张花花。

每个孩子都有上学的权利,基本上也没有孩子喜欢上学。既然你不愿意享受权利,那就提早履行义务,去劳作吧。这是大多数家境一般的孩子的成长过程。做为父母,知道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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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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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穷教育,可给你教育,你不愿接受,那再苦就只能苦孩子了。孩子在尚不清晰权利和义务的分别时,就被强制由权利转入义务的行列。而恰恰孩子最大的权利——玩,却被政府和父母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当你只有三岁的时候,父母已每天耳提面命,你不是小孩子了,不写作业就去给我喂猪。花花、小三、西杏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不留神就丢失了权利履行了义务。

张花花和小三结伴去了广东东莞。他们登上开往广东的火车,车票则只买到徐州。剩下的两天一夜,花花和小三大部分时间躺在火车座位下面,只在没有乘警的时候出来上个厕所或接点水吃着煎饼。

三伏天气,火车似蒸笼一样。小三和花花汗流浃背,衣服贴在身上湿搭搭地难受。花花累了,长途奔波,她侧着身体面对着小三,枕着胳膊睡着了。她的身下是小三向邻座央求来的几张报纸。成股的汗流到报纸上,泅湿了地板。小三望着花花,心里有着苦涩的甜蜜。最心爱的人,却和最亲密的兄弟有了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让人痛苦的是,兄弟既不是横刀夺爱,意中人也不是喜新厌旧,他们是在你情我愿的情况下双双离家出走的。而自己,现在的当事人,在当时却是个局外人。他们根本,根本,就没有给自己一个表白的机会,一切就已经发生了。让人更痛苦的是,意中人对兄弟的付出很大程度上是报恩而不是因为喜爱,兄弟对意中人的接受更多当做孩童时的情谊而不是爱情。当一切发生时,他们才蓦然发觉彼此错了位。

小三想,美好的爱情都是要历尽千辛万苦的,但是千辛万苦应该是体力上付出,而不是精神上的折磨。不可否认,小三是个传统的人,有着自私的爱情,爱一个人就希望那个人白璧无瑕。而花花是个不完整的女孩,民间所谓的残花败柳。可就是这株残花败柳,在自己面前却又琼枝玉叶一般。我喜欢她,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却不一定能接受她的一切。她喜欢我,愿意和我在一起,却不一定把我当做今生唯一。爱情就这样让人纠结。

而现在,小三必须知足,他告诫自己,凡事不能过于完美,否则就会遭到天谴,残缺才能够永恒。

看着对面呼吸匀称的花花,小三自己却慢慢急促起来。花花的白色上衣让汗水一浸薄如蝉翼,露出了淡淡粉色的乳晕,像清晨玫瑰花蕊一般,露珠映衬下的诱惑。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小三重复着从小剑那听来的口头禅,眼睛却睁大到翻出了眼白。火车飞驰,车厢晃动,玫瑰花蕊一荡一漾,像呢喃细语的勾引。来吧,来一亲芳泽吧,在夏日清晨的凉爽里,徜徉在草尖晶莹的美丽里吧。小三慢慢地伸出了手,不知不觉地,鬼使神差的。同时,小腹下方像露珠聚集萋萋草叶,渐汇渐大,要滴落还留恋的矜持。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好事多磨一样,花花轻轻翻了个身,面朝上,继续梦乡。小三在一惊的同时,却低呼一声,小腹的晶莹差点在晨曦中坠落。

花花的玫瑰含露花蕊直直挺挺地向上,将刚还欲语还羞的妩媚大胆绚烂的绽放。

花花,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小三要为自己不够磊落的举动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他又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眼见着清晨的美丽将要在手中留有余香时,几只柿饼样的黑色车轮出现在侧前方,卖饭的推车来了,过道里的行人纷纷避让,有几只脚慌乱中就踩到了花花的头发。疼痛牵扯下,花花还没睁开睡眼,就流出了两大滴泪水。小三忙着把花花散逸的头发扯过扎好。花花埋在小三的怀里嘤嘤地又睡着了,而小三的双眼却噙着眼泪。他们,还都是孩子!

广东东莞,高楼林立、工厂成群,远不是东海数十年不变的复古。站在绿树成荫的街道上,花花和小三的笑脸让旅途的劳累蒸发在阳光中。他们既不去深圳,也不去广州。深圳,特区,从它周围一圈防卫森严的铁丝网就能略知一二。广州,都市,从它火车站的艰难进出就可管中窥豹。初次出门的花花和小三听从老乡的建议,来到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花花和小三在开发区深巷里的一间面馆简单解决了在东莞的第一顿饭,就背着行李挨家挨户地问是否需要工人。本就个头不高的老板们看着比他们还瘦小的花花和小三,不耐烦地问“多大了?”花花鼓足勇气说“18。”“18?”老板打量着花花细长的身条,满眼不信任。小三见了补充道“虚岁,实足年龄17。”“我不管你多大岁数”老板打断他们“你们这身板干不了我这活,一天要干十七、八个小时。”花花和小三倒抽一口凉气,就是田里的活也没这么干的吧?更让他吃惊的是老板居然直言不讳地和他们讲明了。询问了一圈后,花花和小三发现这里居然家家都是这样。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钱不是那么好赚的,还是上学要快活些。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花花和小三哀求那些老板,活多点,工资少点没关系,只要能收留他们。老板们小气归小气,但该花钱的地方从来没有吝啬过,关键是钱花了得有收效。花花也就罢了,一眼就知营养不良,圆滚滚的小三看起来竟然也是细皮嫩肉。雇他们俩纯粹是养了两个混饭吃的饭桶。花花和小三知道求人不容易,苦苦相告就跪地磕头。老板烦不胜烦,就告诉他们坐几路车到某某镇,那面缺人而且工作强度不大,也许适合他们。花花和小三就在镇上的一家制衣厂内留了下来。花花做袖子,小三做领子,分工细致,简单好学,虽然前三个月是学徒没有工资,好歹也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了。

第一天下来,花花和小三的腰都直不起来,他们望着满是血口的双手,想哭又怕人笑话。吃完饭后,两人也没有和熟练工们出去闲逛一会,各自进入宿舍休息。

男工宿舍一个人也没有,小三躺在凉席上,像被雷击过的人一样,两只手僵硬地直直张开着。时间尚早,小三虽感疲惫却也睡不着。他艰难地转了一下脖子,看见邻近的床头堆了好多书。让他吃惊的是满排的书里除了一本武侠外,别的都是教科书,从初一到初三的,都有。小三已隐约感到学校是逃避劳累的好地方了,否则邻床的仁兄怎么会带这么多教科书出来?难不成是还想重新上学?出来都出来了,怎么还想着回去呢,好马不吃回头草。小三想是这么想,却伸手从中抽出一本初二的数学。他小心伸着手防止碰到伤口,看了几页后,轻轻躺下,将书放在枕边,接着翻起来。又翻了几页后,他感觉奇怪,自己怎么还不困呢?大概是看得不够多,他又忍着手上的剧痛,看了几页后,非但不觉得渴睡,反而神清目明了——天啊,以前畏若天书的知识他竟然都看懂了。可看得懂又能如何呢?打道回府重入学校?还不够丢人的。再说学习只是在不务正业的时候才能豁然开朗,真要再入学校正襟危坐,估计又要哈欠连连。干一行爱一行吧!小三把书小心合上放回原处。以前在学校里听老师说过,人在感到无助的时候就会想到家庭,想到亲人。妈妈!你好吧!小三尝试着想念家乡,以打发自己无聊的等睡时光。想啊想啊,好久了小三还是觉得就那样,妈妈就是妈妈,无法割舍,却不会想着亲近。那就想想花花吧,想想我们美好的未来,在一间漂亮的房子里,我们赤身裸体的相互抚摸。小三进入了梦乡,却没有把那个瑰丽的想法带入梦境。他平躺着身子,微微抬起前臂,两只手分开着僵直前伸。

花花进入宿舍后,并没有着急睡觉,尽管她也觉得劳累不堪。她穿上干净的衣服,将脱下的脏衣放入水盆里,在水房里一下一下地搓洗。搓一会,她就把手拿出来放在嘴上吹一会。她没想到白天上完班后,晚上就是休息,远没有她想像中的没日没夜,熟练的工人们还有时间与激情出去玩耍一番。三个月,只要熬过三个月就行了,等我有了工资,要先给弟弟买一只自动铅笔盒,再给妹妹买辆新自行车,如果工资够的话,就买一辆像李小剑骑得那种,再过几个月她也要上初中了。另外再给爸爸妈妈每人买一身新衣服。花花洗着洗着就笑了,想到眼前,她也不气恼,至少这三个月有吃有喝。

衣服洗完晾好,花花拿上毛巾脸盆走入职工浴室。浴室和县城里的一样,贴着瓷砖的墙壁上满是银色喷头,中间的大池子里坐着几个妇女。她们用花花听不懂的方言聊着天,间或从水里抽出湿淋淋的毛巾在胸部抹一下,硕大的乳房就上下拍打着水。花花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和自己一样的身体结构,怎么还害羞呢?大概是人生地不熟,一切都感到好奇吧。花花端着脸盆走向喷头,那几个妇人看看她,接着自己的话题,咿呀咿呀的软软腔调还蛮好听。

花花端着脸盆站在喷头面前不知所措,她把一个看起来是阀门的把手转了几下都没有水流出来。她有些着急,身后妇人的声音低落了。她弯腰把脸盆放下,突然听到哗哗的水声,紧接着一阵凉水浇到了她的脊背。她倒抽一口凉气,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叫出声。池子里的妇人都不说话,她们看看这个外来妹怎么洗澡。花花感觉到了这点,她的脸上更烧了。她站起来往前走近一些,看看有什么古怪。突然冰冷的水又倾泻而下。花花赶快后退,水又停了。花花看看喷头,看看地面,她把脚抬起来小心地往前迈着步。身体刚进入喷头下面时,花花看到喷头边上有一个红点亮了起来,紧接着就是倾泻而下的凉水。花花明白了这是感应淋浴器,和学校的电棒差不多,晚上一有人走过,它就会亮起来。花花再仔细看着刚才左转右拧的把手,把手下面有一个标记,左面红的右面蓝的。花花想了一下就明白这是管水的冷热的。她往前走了一小步,手拧着阀门慢慢把水调到了适温。身后的妇人又七嘴八舌起来。

这里比家乡好多了,吃饭有肉,洗澡还用喷头。轻意学会了使用淋浴器的花花,多少有些得意。她转过身偷偷瞧向那几个肥硕的妇人。不料人家早忘了这回事,其中一个说笑着在对面妇人的胸上拧了一下,被拧的妇人也不生气,嘲笑着拧了回去。花花刚平静的心情又波动起来,真是不要脸,自己的胸部怎么可以被别人乱摸呢?就算是女人也不行啊。花花转过身闭着脸享受温暖的水流源源不断地浇注在身上,仿佛正冲洗着一天的劳累。自己的胸部怎么可以被别人乱摸呢?花花像是占领了道德至高点,鄙视起那几个本地的女人。一踏上东莞的土地,她就敏锐地感觉到当地人对他们的歧视。真不要脸,自己的胸只能自己摸。花花淋湿了毛巾在胸部轻轻擦拭着。擦着擦着,一阵酥麻的感觉从乳尖波及到整个胸部。花花猝然停手,我这是怎么了?刚才那感觉?花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剑,想起彩霞满天飞的水库边,小剑的手颤抖着轻轻地在自己的胸前摩挲。她的身体软了下来,一手扶上了墙。她歇了一会,深吸一口气,偷眼瞧向那几个妇人。她们正聊得开心,没有留意这面。她闭了一下眼,轻甩了一下头发,眼睫上的水珠飞射出去。她拿起毛巾再次轻抚自己青柿子一样的胸部,没几下那晕眩的感觉又侵袭而来。花花想停手又舍不得,矛盾之下放慢了手,任那割舍不下的感觉接踵而来。花花感到随着自己的抚摸,身体越来越轻,轻地像没有了骨头的支撑。呀地一声,花花坐了下来。周围又一片安静。花花警觉起来。她假装挠了挠脚,随便擦洗几下就走了出去。

宿舍里仍然没有人。花花把门窗关好,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事,又不知不觉将手伸进了短衫。麻麻酥酥的感觉像溪水一样从乳尖的泉眼汩汩流出,慢慢蔓延到了全身,一阵舒适惬意将人渐渐笼罩,花花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可这舒适惬意真如涓涓细流,总是那么不紧不慢,让人欲欢不达,欲罢不能。抚着抚着,就像有了上苍的指引一样,花花细长的手指顺着平坦的小腹,慢慢往下滑去。她的手游走地很慢,既有莫名的恐惧,又有实在的喜欢。当它穿越几株芳草花径,终于来到神秘幽园时,花花一下蜷起了身子,夹紧了自己的手。小剑?小三?花花努力想像一个男孩的手在自己的私密之处爱抚,却怎么也想不出具体,只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飞升感觉在轻抬着她。升华了?气化了?她不知道如何去想,如何去说,其实何须诉说,只要感觉就已足够。她感觉她真得在飞升,像嫦娥吃了长生不老药,毫无征兆地仓惶欲走还留地飞升了,只是她不像蟾宫里的美女那样冷清素白,而是戴上光耀照人的凤冠,披上衣袂飘飘的霞帔,满脸快乐、难溢幸福地飞升了。随着手指抽动的增速,她感觉自己越飞越高,那快乐越来越大,那幸福越来越强,本就鲜艳十分的穿着更是红艳照人,渐渐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幸福地像只太阳。看,月亮掩面退隐,星星接伴而走,前面两匹扑闪着双翼的天马拉着一辆金色的太阳车飞速而来,她飞跃而上开始尽情地穿梭,毁灭般地飞转。河流经受不住她的快乐,在渐渐干涸,草原承受不起她的幸福,在渐渐枯萎。但她不管不顾,只是无尽索求快乐幸福。快乐越来越大,幸福越来越强,太阳车越来越快,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声长啸下,干涸的河流瞬间裂出无数的地缝,枯萎的草原粒粒飞扬起尘沙!

屋顶的电棒仍闪着苍白的光芒,躺在床上的花花汗珠湿了衣衫。仿佛大彻大悟般的虚脱后,心里却渐渐难受起来,我怎么这么坏?

花花姐弟三人,退学是必然,身为独子的小三则有些跟风。他的成绩和李小剑一样潜力巨大,不一样的是李小剑整日得过且过,不思进取,早想好了初中毕业要么去当兵要么去阉猪,而他到底还闻鸡起舞、夜半鸡叫过,虽然他一直保持着潜力。花花借着离家出走的事名正言顺地退了学,李小剑也本着替父母分忧的孝心离开了学校,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在校园里占着茅坑不拉屎呢?更何况此时退学还可以打着为了爱情的名义博得张花花的欢心呢,这两全齐美的好事全民出动也找不到啊。

人的适应能力之强,不亲身体验是不会知道的。一个月后,小三就喜欢上了东莞的生活,并和别的同事一起嘲笑起带着一堆教科书打工的湖北佬。等到做起工作得心应手后,小三就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了。面对制衣厂波涛汹涌的女工们,小三乐观地认为自己应该算是奇货可居。他先是耐着性子按兵不动,看看张花花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能否主动对自己投怀送抱,甚或有别的女孩按捺不住先行对自己表白。可等了一段时间,他却悲哀地发现,厂里如云的女孩没有一位愿意在自己身上投下遮凉的阴影。他主动出击一位比自己早进厂没半个月的女孩。还没等他支支吾吾地扯到正题,看起来清纯无比的女孩已先给出了答案:首先不说我们年龄太小,只问一声你拿什么养我?能买得起洗发水而不让我用肥皂洗头吗?小三是个稳重的人,一击不成马上回头是岸。当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张花花时,蓦然发觉已有好几个打工仔对她发起了围攻。小三大惊之下,赶快利用老乡的优势,一有时间就帮花花洗衣打饭、端茶倒水。花花没有多余言语,坦然受之。小三以为花花知晓了他之前的花花肚肠,就备加殷勤起来,殷勤到拒绝他的纯情女孩隐隐都有了后悔之意。这次小三不为所动,他矢志不移地陪伴在花花的身边。其实花花根本没注意到小三的心猿意马,内心里她一直感激小三为自己所做的牺牲,她现在更为关注的是如何赚到更多的钱,让弟弟妹妹能够安心学习开心生活,不要像自己这样早早辍学打工,劳累不说,还三天两头受到不怀好意的男工骚扰。

花花和小三本来就是以恋人的身份一起出来打工的,虽然稀里糊涂的小三一时还不明白恋人的具体含义而且中间还三心二意了一回,但这改变不了他们一对亡命鸳鸯的大势。几个月后当他们第一次拿到工资时,张花花坐在自己的床上抽抽泣泣哭了半个小时,小三陪在身边笨嘴笨舌地不知如何劝导。花花哭完了情绪也好了起来,她点了一下小三的额头骂了句“傻瓜”就拉起他的手。当小三第一次进入花花的身体时,刚进入他就崩溃了,然后他抱着脑袋,呜呜地哭个不停。花花连忙安慰他,第一次都这样,小三摇摇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感觉?花花格格地笑了,小三可能不是个好的情人,但他绝对是一位好的老公。

接下来的几年,在活得更好的信念指引下,他们辗转了许多地方,曾经有一段时间还和西杏一起在酒店工作过。不出花花断言,小三绝对是一个好老公,老实安全,忠诚可靠,既不抽烟喝酒,也不赌博嫖娼,只要一有时间他就陪在花花的身边,帮她做了一应大小事物,连内裤袜子都帮她洗浆干净折叠整齐。可世上的事总不会十全十美,是一个好老公,就不会是一个好情人。老实也就是无能,忠诚也就是笨拙。后来,花花看见别的女孩隔三岔五地逛街购物、或者旅游观光,她的心理就不平衡了,时常埋怨起小三的木讷。小三也是怨气冲天,想自己既不勾三搭四,也不游手好闲,努力工作的同时还全心全意陪着你,你还对我横竖看不顺眼。于是,他们就有了争吵。恋人之间,一旦有了争吵,情感的危机就应时而来。在工厂时,整天面对的不是机器就是机械劳作的工人,而进入酒店后,看到的就是酒醉金迷、歌舞升平。很正常地,花花的心就不安分了,再加上身边诸多姐妹刚进来时,和自己差不多,一样的土里土气,没过多久就穿起金戴起银,她的心里就更不平衡了。终于,在再一次的争吵后,花花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一位常对她小恩小惠的客人怀抱。

耻辱!耻辱!一个男人的最大耻辱!小三愤而要离职,西杏苦劝不止。年长些的西杏对小三说,花花只是一时糊涂,她终究会明白谁对她最好。小三心如刀绞,偏偏嘴上又强硬地很,他挑衅地反问,谁说我辞职是为了她?让她不要自作多情。西杏抓住了小三的把柄,反激他,你要是不为了她,为什么她刚和别人好了,你就要走?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倔强的小三无话可说了,为了证明自己对张花花正眼也瞧不上,他忍着心痛和耻辱继续在酒店做着服务生。

真心培育出来的爱情收获的是甜蜜,金钱培育出来的爱情收获的是肮脏。

当小三在酒店里戴着绿帽子卧薪尝胆时,张花花在派出所里打了电话给他。小三犹豫了起来。他是真心喜欢花花的,虽然她曾让自己蒙羞,但她现在需要自己。坐到出租车上,小三仍在为自己的行动寻找借口。爱是付出,真正的爱是心爱的人幸福,自己也幸福。小三重复着电视上经常出现的话语,没重复两遍,就觉得幼稚万分。她是我的老乡,同一方天空下长大的伙伴,我不去救她谁去救她呢?我可以救她,或是换了个处境,她会救我吗?小三感到一阵悲哀。出租车停到派出所门口时,小三心安理得地付费下车。我是来羞辱她的,来看看她落魄的可怜样子。尽管花花在电话里没有说出了什么事,小三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十有八九和她的白马王子有关。

进了派出所,小三就吓傻了,张花花贩卖毒品,她已被移交到了看守所。花花的白马王子是大毒贩,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花花加入到贩毒行列。客人从境外将毒品运来,花花再按照客人所给地址送货。昨天是花花第一次送货,刚进入小区大门,她就被抓了起来。当她辩解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位客人让她帮忙送达时,客人早不见了踪影。

小三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所长办公室的,他双手抱着理了平发的脑袋,傻傻地蹲在派出所的门口。花花完了,她这辈子完了,尽管年龄小点,不一定是死刑,但无期跑不了了。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个无耻的骚货。小三狠狠咒骂着,眼泪却不由人地扑朔朔流了下来。嘴上再怎么咒骂,可脑子里想的全是曾经的点点滴滴,几年前火车座椅下,那朦胧的悸动,制衣厂宿舍里难以忘怀的第一次。非但想地全是曾经的美好,小三还责怪起自己的无能,不会赚更多的钱,才逼得花花另找了别人。在派出所的门口,小三从中午坐到下午,警察们下班了,小三挪了挪位置继续呆坐着。月亮偏西,群星失色时,小三慢慢地直起身,揉了揉麻木的身体。他敲开派出所的门,对值班民警说,他是贩毒的主谋。值班民警不敢大意,忙电话通知了所长。立功的心思很容易就击跑了磕睡,所长精神抖擞地出现,干净利落地将小三五花大绑。抓了个一问三不知的女孩显然不如抓个深思熟虑的男人。第二天,张花花就被释放了出来。当花花知道是小三救得自己时,大恸不已,她哭喊在派出所门口说自己才是凶手。警察警告她再无理取闹,就把她送到精神病院。西杏将花花死命地拖了回来。当她们正在宿舍里抱头痛哭不知如何是好时,鼻青眼肿的小三又回来了。原来白马王子并不相信花花,第一次没有给她真正的毒品,而是白色洗衣粉。立功心切的所长一看抓了大鱼,哪管真假,直到要定案时才让技师化验毒品的纯度。这一化就化成了洗衣粉。小三一见有了转机,忙矢口否认,恼羞成怒的警察把他痛打一顿再赶出看守所。

花花、小三、西杏,他们对此事守口如瓶。西杏明白,相对于小三勇救花花的举动,花花朝秦暮楚的事更不能随意透露。经此一事,花花明白这世上只有小三对自己最好,小三也明白了自己对花花的不渝情谊。他们又等了一年,在李小剑高考前一个月,小三拿出多年积蓄,风光大办了宴席,以民间的方式确认了花花的妻子地位。那时李小剑正焦头烂额,无暇他顾。高考结束,他又提心吊胆在家躲了半个月,之后就沉浸在父母推波助澜的高考兴奋中。李朝正大笔一挥,九十桌的宴席,连包五个晚上的电影,让此前剑之晶村任何宴席都为之失色。

花花和小三结婚后,又外出打工。婚姻让人成长,没过多久,小三就辞职回家了。他对花花说,他不能打一辈子工,他要回家创业,学海洋叔或小剑的妈妈养猪。花花惊喜小三的变化,和他约定,她在外面打工,赚的钱全力支持他创业,等他事业有了起色,也辞职回家帮他一起做。

李小剑在小三的看护屋里一呆就是半天,当他走出房门时,雾样的夜幕正汹涌而来。

汤倩尧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和李朝正无语对坐等候儿子归来。坐久了,饭菜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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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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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耐不住寂寞,悄悄地溜出了房门,和推门而入的李小剑撞个满怀,呼呼地从他的嘴里喷洒出来。没有过多言语,一家三口伸筷端碗,朝正没有像以前那样,过了点就将饭菜倒给猪吃,倩尧也不似小剑刚回家那段时间,饭菜热了冷,冷了热,一家人无滋无味地吃着。

小剑最先憋不住,他放下碗筷像个小女生一样哀怨地说“爸、妈,我真不想回学校,还是在家舒服。”

倩尧勉强笑了一下,劝儿子“上学好啊,一个假期没看见同学,不想地慌啊?”

朝正参军第一次探家也是这种感觉,知道萦绕心头的不舍是多么羁索,他不顾长尊有序,“你妈说的对啊,看班上哪个女孩子不错,就谈谈,早点领回来让我们见见,你看你二叔家李梅都开始相亲了。”

“爸,你说什么呀”小剑的脸上火烫起来。这话出自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之口,他怎么听怎么别扭,尽管恋爱他都谈了六、七年。

“怎么了?”朝正倒觉得天经地义“我都要五十岁的人了,和我一般大的人都抱孙子了,我该什么时候呢?”后半截话,朝正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你也得看他多大啊?”倩尧怕朝正再说出什么没大没小的话,传出去让人笑话,忙接上转移话头“儿子,你觉得是我做得饭好吃,还是你们学校做得好吃?”

小剑愣了一下,然后一副明知故问地语气说“当然是你做得好吃了啊,我常对同学说,我家要是离学校近,就让我妈妈在边上开个饭店,在门口写上‘每人限吃一次’。”

说实话,小剑好养活,从不挑食,有的吃就吃,没的吃就不吃。小学中学那会,若是父母有事外出,让他去奶奶家吃饭,很多时候他懒得动,随便抓点饼干、方便面就将就对付过去了。实在没的吃,坚硬的煎饼,快馊了的米饭,他也能凑和过。同龄的孩子许多都会做饭,他们就饥笑李小剑懒惰成性。一向与人无争的李小剑偶尔也有嘴尖牙利的时候,他说,会做饭的人都是馋人,学做饭是为了方便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大家一听都不敢再饥笑李小剑了,因为村上几个以馋嘴著名的人都是做饭手艺高超的人。人宁愿懒点也不能被人说馋啊。

倩尧没听懂儿子的话,刚要问时朝正已抢了先“为什么限吃一次?那还做什么生意?”

“切!”小剑对朝正一副不屑“爸,你吃妈妈做的饭应该比我多吧?”

“少废话,快说为什么。”朝正心痒难耐,他一时不敢确定是儿子知识丰富了自己理解能力能限了,还是儿子读书读多了,人变傻了直冒疯话了。

“是啊,小剑,我也想知道。”倩尧紧张地看着儿子,生怕儿子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母亲也是女人,很是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爸爸,你想想啊”小剑故意不看向倩尧,一本正经地对朝正说“吃了妈妈做的饭菜,一次虽然就上瘾,但还不至于要死要活,这要是吃了两回,和抽毒品一样死了一片,那谁负责啊?”

倩尧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忙端起红烧鸡块去热热以掩盖自己的失态。

“好小子,马屁拍地高明啊!”朝正无意中就帮小剑吹捧了下妻子,对儿子佩服的同时,也高兴不已,他会哄父母开心了。

倩尧重新坐下,就开始一个劲地给小剑夹菜了,朝正在边上冷不丁来一句“溜须拍马在哪都行得通啊。”倩尧面上一红,怔了一下,终究没抵过心中想笑的冲动,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次她不再想方设法找借口掩饰了,不遮不拦地笑个痛快,笑得小剑和朝正都有些发毛。

既然已经拍上了,那就一拍到底吧。吃完饭,小剑帮妈妈收拾碗筷。倩尧刚要让他去歇息,不用他动手,就见朝正使劲朝自己眨眼。倩尧明白朝正的意思,难得小剑如此主动,不能打击他积极心,最好再夸奖他两句,让他骑虎难下,以后想不勤快都不好意思。碗筷收拾好,倩尧端起来,让小剑把泔水桶中堆积如山的残羹冷炙处理掉。小剑提起泔水桶走到门外,倩尧在后面故意声音很小又让小剑能听见的对朝正说“儿子长大了懂事了,都会替我干活了。”朝正配合地依然天衣无缝“是啊,一眨眼的工夫,就成这里的顶梁柱了。”

小剑消失在夜幕中,倩尧忽儿有些伤感道:“是啊,顶梁柱了,也要快有自己的家了。”

“你看你,他早点成家不好?要我说上什么大学,在家结婚生孩子该多好?都是你一个劲地鼓动他”朝正数落起妻子“现在结婚的话,明年我就有孙子抱,可他要是不和我们住一起呢?”朝正的情绪也低落了,儿子终要成人,终要离开父母的羽翼的。

“你还说我呢”倩尧见朝正有点失魂的样子,反驳道。

“对了,你告诉他往哪倒了吗?”朝正问道。

“这还用说,常倒垃圾的地方啊。”倩尧说着就要往厨房走去,还没出餐厅门,小剑提着泔水桶回来了。

朝正问“你倒哪去了?”

李小剑很高兴,邀功式地说“我倒猪圈里去了,那么多大鱼大肉别浪费了。”

朝正已提起手提灯跑出了门,倩尧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也跟了出去。小剑不知父母为什么这么着急,只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也跟着跑出去。

几只老母猪不因手提灯的强烈照射而放慢强食的速度,大半桶的剩鱼剩肉已被瓜分地差不多,还剩下一点汁水泼洒在地面,它们用厚实的鼻子哼哼地拱着。

朝正和倩尧对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小剑走上前紧张地问“怎么了?”倩尧没有说话,转身走回院子。朝正说“没啥,猪带窝了,刚喂过,吃多了怕撑着肚里的小猪崽。”小剑吁了一口气,心道原来是这样啊。

第二天下午,朝正送小剑到东海火车站。候车室里小剑想了又想,对朝正说“爸,我回学校得找个女朋友,要不然放假回家都不想再返校了。”朝正心花怒放,但仍假装责备道“怎么?就那么想离家啊?”

一个月后的晚上,当小剑给家里打电话时,又发出感叹“原来是这样啊。”

那天刚下晚自习,舍友们洗涮完毕后,一个接一个的给家里打起了电话。刚入大学那会,思家心切,大家没事就给家里写信,写完后就天天盼望着家里回信。开始家里是有去就有回,后来慢慢就去的多回的少了。多数同学的父母还是拿不惯笔杆子的,再说家里几十年一成不变,写来写去就那几件事。家里回得少了,大家慢慢也懒了,后来渐渐改成打电话,方便快捷。时间一久,连电话都懒得打了。刚从家里回来时,小剑接到父母电话问他到没有。刚下火车的小剑简直是饥寒交迫,他简单回答几句就去找吃的了。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他看见别的同学给家里打电话,想想自己也该打一个了,就摸出电话卡,等同学打完了也上去拨起了号。

听到儿子的声音,倩尧很惊喜,小剑心里一阵心酸。倩尧说“还没睡觉呢?晚上还冷不?”小剑回“不冷,这面有暖气的,刚下晚自习。”想了想,小剑又加上几句“学期刚开始,有点忙,没顾上往家里打电话,今天稍微空点,就打个电话问家里情况怎么样。”倩尧又激动了,语速飞快起来“家里都好,都好,你爸还那么胖。”

“哈哈”小剑笑起来。

那面父母好像在交谈什么,爸爸一直想插话。小剑问“妈,爸想说什么呢?你让他和我说好了。”

“你爸不好意思呢,哎哟”好像是朝正拧了倩尧一下“你爸让我问你有找到女朋友没有?”

“啊?”小剑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爸爸竟当真了“我在这现在挺好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们班就三个女生吗?”小剑突然觉得周围很安静,大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冲他笑得意味深长。

“她们都不养猪”小剑忙瞎掰了一句。大家听得稀里糊涂,面面相觑,又接着忙自己的事了。

“什么养猪不养猪?”电话那头传来朝正的声音。

小剑问“爸,咱们家猪怎么样了?”

“嘿,你可别说养猪了,上次让你喂了剩菜死了好几窝……”那头突然不说话了,小剑忙拍了拍话筒,“爸,爸,人呢?”

“在呢,在呢”那头声音又恢复了。

“怎么死了好几窝啊?”小剑着急道,他就知道那天父母的眼神不对。

“嗯”那头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和你说说也无妨,你也大了。带窝的母猪不能吃鸡骨头,吃了会死胎的。”

“会死胎?你怎么不早说啊。”小剑好心办了坏事。术业有专攻,不是上了大学就什么都懂的。

“是啊,还有两只怪胎呢。”朝正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惊蛰刚过,圈里的母猪除了吃喝拉撒稍微动一下身子,别的时候都躺在地上晒太阳。倩尧知道母猪要下崽了,就清理猪圈,她撒上新的麦秸,再将猪圈上蒙着的塑料布加覆一层保暖。虽然倩尧明知道这次因为小剑的帮倒忙凶多吉少,她仍是把护理准备工作做得一丝不苟。惊蛰过后第二天,倩尧看见一只母猪往身下衔草,知道那只母猪不出今晚就要下窝了。她和朝正夫妻俩个蹲在40瓦的灯泡下守了一夜,那只母猪倒宠辱不惊地也睡了一夜。第二晚李才帮儿子看护母猪。半夜时分,母猪嗷嗷叫了两声开始下崽。李才大喜,看母猪这么大的肚子,下个二十来只应该没问题。不料,生下一只是死胎,再生下一只还是死胎,直到生完了,一窝都是死胎。李才将出生就没睁眼的小猪放入笆箕,百思不得其解。他叫醒儿子和儿媳。朝正看了一笆箕的死猪崽,打了个哈欠说“都是你孙子干的好事”就转身进屋继续睡了。倩尧则心疼不已,她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就让李才早点休息,明天再说吧。李才低着头钻出猪圈给人进出的侧门,回家了。倩尧简单清理一下,拉了灯关上猪圈也回屋睡觉了。

出了这事,朝正呼噜声照旧,倩尧心疼地一夜没睡着,看看窗户铁棂亮堂了,就穿衣起床。她走进猪圈,把身后的侧门开了一条缝换换空气。除了昨晚那只母猪悲哀地眨巴大眼睛外,别的母猪都殷勤地开始衔草。倩尧忙跑回屋里喊朝正。千金难买清晨觉,朝正把被子往头上一裹,对倩尧地呼喊不理不睬。

倩尧没办法,又自己跑回猪圈,一只母猪已开始生了。不过和昨晚一样,生一只是死的,生两只还是死的。倩尧的眼泪啪达啪达地往下掉。她把血淋淋的死胎沿墙角排好,几只母猪看见了,眨巴着大眼睛也慢慢流下了泪水。终于有一只,边露边动弹起后腿。倩尧一阵惊喜,忙打起精神接生。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猪眼见就露出了大半个身子,只剩下脑袋还在母体里赖着不想出来。倩尧轻手轻脚,一边托着它的小身子往外拉,一边像哄孩子一样,乖,乖,快出来了,快出来了。整个小猪头露了出来,倩尧吓得大叫一声把手里的小猪丢了出去,如果那还能算猪的话。那个小东西靠着墙角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猪的尾巴,猪的身子,猪的腿,甚至猪的耳朵,猪的嘴,只是那鼻子长长的,大像一样都长过了身体。那长长的鼻子像雷达一样,竖起来四周扫视了一番,小猪就往倩尧走了过来。倩尧半蹲着身体,背紧贴着墙,浑身发抖。猪圈的保暖措施虽然不错,但室温也就二十几度,倩尧却热地浑身直冒汗。小猪走前几步,倩尧见了想跑却觉得腿像章鱼脚一样,软绵绵地贴在地上。这时半开着的小铁门咣地一声全开了,朝正上身披了件大衣,下身着一条大裤衩出现在倩尧边上。小猪似乎受了惊吓,长鼻子伸了伸就扑通一声躺倒在地,动也不动了。朝正看看倩尧,倩尧脸色都白了哆哆嗦嗦地靠着墙。朝正再看看小猪,它奇怪的鼻子拖在地上,眼睛已闭上了。朝正往前走了两步,用穿着拖鞋的脚轻轻踢了它两下,它仍旧闭眼静静躺在地上。

朝正看着倩尧害怕的样子,想了想说“返祖,没什么奇怪的。”

“猪,猪,猪的祖宗,是大,大像?”倩尧的声音不像是嗓子发出来的,好像是身体抖出来的一样。

“嗯。”朝正只能硬着头皮承认。他转身钻出了猪圈,倩尧忙连滚带爬地跟了出来。朝正回屋也不再睡了,穿好衣裤带着倩尧再次钻进猪圈。从长鼻小猪开始,渐渐有了活的小猪,只是不多,五只母猪才生下七只活的小猪,其中一只还是三条腿的。那三条腿的小猪,一开始和别的小猪一样,偎着母猪吃奶,倩尧并没有发现,直到喂养了多日,那些小猪能在猪圈里闲逛了,倩尧才发现那只跳着走路的小猪少了一条腿。朝正知道了,就让倩尧把三腿小猪扔了,就算养大了也没人买。倩尧养了几日,有些舍不得。三腿猪除了少了一条腿外,别的都很正常,而且跑得好像比四腿猪还快。最后贺发知道了,就来要了去,说是当宠物养。

小剑听了啧啧称奇,埋怨父母怎么把三腿小猪送人了,要不然自己养着玩也是蛮有意思的。朝正听了小剑的话,咦唏一声说,“你忘了你初中时养的那几只荷兰鼠?可怜死前连顿饱饭都没有吃过啊。”

小剑讪讪地挂了电话。林凯从上铺伸出脑袋问“你家里是不是让你谈个女朋友回去的?”小剑奇道“你怎么知道?”“你那方言和普通话的发音差不多,只是音重不一样,我们都听得懂。”林凯探着脑袋等小剑回答,别的人也都屏声凝气等下文。是啊!淮河以北的话是和普通话有点像,不似林凯的江南话,好听是好吃就是一句也听不懂。小剑打开门说小个便,留下一屋人脖子伸地像鸭子。

(四十九)

很多人认为,大学是个风花雪月的地方。李小剑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直到他迈入大学的校门。面对满眼的须眉,他徒然长叹,天也,纵有潘安之貌不悲叹?地也,既有屠龙之技又奈何?

英雄无用武之地,但英雄还是要生存的。于是,在大学这个缩微的世界里,诸多学子一踏入校门,就开始了追名逐利的社会锻炼。李小剑也不甘人后。

追名。李小剑虽自诩长得火树银花,可除此之外就一无是处。既不能发个天籁音,更无缘太空步,绝对是唱歌吓跑猫头鹰,跳舞笑死帝企鹅。在这一点上,李小剑既缺乏能力,更缺乏勇气。他可不敢像校园里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张牙舞爪能说成长袖善舞,声嘶力竭能说成吟风弄月。非但如此,还大言不惭地说,焉知道“猫王”当时乱扭几下就能风摩世界?毕加索瞎画几笔就能名垂青史?

追名这条路不通,小剑只好去逐利。其实,他并不缺钱花,只是觉得入乡随俗更能和大家打成一片。所谓,没有谈过恋爱的大学是不完整的大学,没有逐过利的大学是没有学位证的大学。因此,尽管李小剑远没有从五指山般重压的学业中解放出来,他仍然不自量力地畅想去西天赚钱了。

同窗好友一听说小剑也想自力更生,纷纷出谋献计。

安徽来的同学已在食堂掌勺半年,他抽了一口烟说:老弟跟我混吧,别看食堂打饭好像上不了堂面,其实油水足得很呢。看哥我,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没事还能吹几个烟圈,人生逍遥快活。小剑皱了一下眉头。

吞云吐雾,初中他就和庆树对着熏陶上了。若不是嗓子过于不争气,在瘾君子的道路上,他早就是集大成者了。

他忍着呛鼻问安徽老兄:多少钱一个月?

安徽老兄一句话就断了他的大厨梦:管吃管喝,一个月还给一百元钱零花。

河北的仁兄凑过头来说:去做家教吧?每天一两个小时,一个月能赚六七百。

教师果然是阳光下最伟大的事业。李小剑心动了,他决定要去育人子弟,收点所谓束修。

安徽兄凑过头来:你算过扣除吃喝还有多少钱吗?你能保证天天有吗?

教得好当然天天有,说不定还供不应求;教不好那就会青黄不接,说不定还门可罗啥雀了。河北仁兄笑嘻嘻地把李小剑顶到了墙角。

周末,李小剑穿上西装套上皮鞋,头皮梳得是苍蝇都得打滑。河北仁兄等候不急,催促道:找工作又不是相亲,打扮那么帅做什么。小剑边整领带边不紧不慢地回答:为人师表当然要一表人才了。

他们来到火车站旁的地下桥。那儿自然形成了个家教市场。他们选了个地方,摆下“家教”的牌子。没两分钟,客户没来,同行倒围了上来,还是个美女。

“你们是中电的?”

“是啊。你们呢?”

“河大的。你们也想做家教?”

“是啊。赚点外快,补贴家用。”

“你们什么专业的?”

“机电的。”

“机电的也来做家教,那我们师范的怎么办?”美女撇撇嘴走了。小剑心里一阵发窘,偷眼看向河北兄,他傻不拉叽地自说自话“到底是河大的,还是师范的啊。”

“你们是中电的?”又一个不怀好意的男生走了过来,贼眉鼠眼的样子让人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是啊。”小剑不敢多问,河北兄胆量也不大,他们怕又碰到个专业家教人。

“你们是学机电的?”帅哥对他们知根知底啊。

“是。”小剑金口玉言式的,半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学机电的也来做家教。”那个男生正脸也不瞧他们,边冲着几个美女嘟着嘴,边走回了自己的一亩三分田。

小剑一看这僧多粥少的架式,现在觉得安徽兄对自己才是推心置腹,就有点及早回头脱离苦海的想法。攻城掠地,小剑不知虚实,有些底气不足;一旦准备收缩回防,他就胆壮气足了。都准备闪人了,还怕你个毛,好歹也是重点大学的。小剑冲着那男生喊道:“你哪所学校的?”

那男生迟疑了一下说“农大的。”

“什么专业的?”

“嗯,嗯,园林培育。”

“那我们半斤半两啊。”小剑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春风一样吹香了那群女生的感知,也吹绿了那男生的脸。小剑收起写有“家教”两字的牌子,就拉着河北兄要走。不料一向文静的河北兄突然跋扈起来。他瞅着那张绿脸说“农大的?你高考考了几分?”农大的男生碧海蓝天一样沉默。小剑一刹那间明白了商业竞争无所不用。为了给河北兄壮壮声威,李小剑轻甩一下头发,信步向河大的美女走过去,“你河大的?你高考考多少?”小剑打定了主意,只要她说出一个数字,自己马上加一百再抛售出去。河大女生仿佛看穿了小剑的心思,她四两拨千斤地拍起了马屁:“河北有两所名校,河大和中电,虽然你们不是师范专业的,但你们成绩也不错,做做也是无妨的。”农大的听了,脸都绿出汁了。小剑心里一阵受用,虽然他没能到京城里去称孤道寡,但在京郊找找牛后鸡头的感觉也不错。河北兄感觉更好,他客气地插话说“没有,没有,你们是河北名校,我们算不上。”河大女生受到恭维,也想灿烂一把,不料明媚刚浮上脸,就听河北兄继续说道“因为我们不是河北的”,言下之意我们是中国的。河大女生和农大男生的脸平分起了秋色。

这时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山里汉子。凭知觉,大家知道生意来了,都自觉地闭上了嘴。山里汉子穿着蓝布衣,骑着辆老式的二八车,车后面还挂了个蒌子。他从东头到西头,骑一下停一下“什么学校的?”大家老实回答。汉子问到小剑时,对他多眯了两眼,然后问了同样的问题。小剑也照实回答。那汉子又问高三的女生能不能教。小剑心里一个激零,想起了霍姝。高三的女生年纪该和自己差不多,还不知道是谁教谁,这搞不好钱没赚到,还出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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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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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事。小剑就有了拒绝的意向。汉子不管他回不回答,接着又问起了价钱。小剑按照行情报道,“一小时二十,两小时三十。”汉子摇摇头说“我想包月,管吃管住。”小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大生意来了,霍姝早被丢到脑后。他激动地回答“我住宿舍,管吃就行。”那汉子仍旧摇头,“我住在农村,骑车到这要半天呢。”周围一片沉默。小剑也结巴了。河北兄见状忙用方言拒绝了。

那汉子走后,小剑恢复了神态,又不禁臭美起来,“莫非看我玉树临风的,要招我做女婿?

有了自信,家教就好找多了,别的学校的学生很自觉地就把机会先让给了他们。也许在他们眼里,中电的人就是瘟神,早点送早为好。

河北兄接了两个初三的,小剑接了两个初二的,一男一女,一个一、三、五,一个二、四、六,日子排得满满的。对此,河北兄信心十足地做了下去,小剑却死活只坚持了一个月就说什么也不干了。他收的那两个学生,家住得太远了,一个城最东一个城最西,每晚光骑车就要九十多分钟。而且家长也不地道,总想物超所值,说好的每次两小时都要拖上个一小时。学生的成绩长没长,小剑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爬门的本事见长不少。

辞去家教,小剑休养了一段时间又觉得无趣了。宿舍里,爱学习的,每天背着书包满校园的找地方上自习;爱社团的,每天背着吉他或运动器械辗转各个活动场所;爱孔方兄的,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忙着赚钱。小剑也曾硬着头皮去听了几次课,但那可气的老师好不容易见到他一次,不问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事,竟然问他是不是特招进来的。小剑一听就火红了脸:这破学校,你以为我想来啊?还要特招。从那后,课堂,他是能不去就不去,实在不行就让别人点个名报个道,他宁愿窝在宿舍看小说。老看小说也不是个事啊,百无聊赖之下,小剑就各个楼层闲转了起来。没转几次,小剑就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一位来自山西的校友听闻李小剑有投身商业的想法,难得地丢下小说,建议他:不卖最赚钱的,而卖最熟悉的,卖你们家乡的水晶吧。

卖水晶,小剑不是没想过这点,家教之初他就各个地方转了一圈,可是偌大个保定市别说水晶了,就连卖玻璃制品的都没几个。就算在见广识广的校园,你若单说水晶的话,听得人基本上是一脸茫然。若再加句水晶棺材,大家好像才有所耳闻,再加上句毛主席的,那对方才茅塞顿开式的,其实他们仍然只知道毛主席的棺材,不知道水晶。小剑想不到,在家乡看似闻名遐迩的水晶,在外面居然是如此地名不见经传。

山西校友听完小剑的话,用一个经典的商业故事来开导他。两个鞋厂销售员去岛上推销鞋子,到了后每人给总部发回一封电报。一个悲哀地说“全岛赤脚,我准备打道回府。”另一个高兴地说“全岛无鞋,我准备长驻开发。”山西校友还没说完,小剑就帮他补充完了。山西校友故作惊讶地说一句你也知道啊,就拼命游说起小剑从事水晶行业,并说与他合伙,两人各出一半钱,小剑进货,他负责销售。有人分担了风险,小剑的立场又不坚定了。不过他没有当场答应,而是保险地说考虑考虑。山西校友一脸山西人的笑容,“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小剑回到宿舍就给小三打了个电话。上次给家里打电话感叹三脚猪时,父母无意中向他透露张花花现在做水晶生意,到处跑展销会,生意似乎还不错。利益当前,小剑顾不得羞涩,刚好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解开彼此的心结。

花花明白,在酒店给人端茶倒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再加上曾经有过一次背叛行为,尽管小三嘴上对此没说什么,但她知道他的心里终究有些不痛快,因此,花花就决定另谋一条出路,既能发财致富,也可让彼此心安。花花把意思向小三一说。小三果然百般赞同。本来,依小三的意思是两人回家男耕女织,你烧锅来我喂猪,有个幸福美满。而花花见识了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就再也不想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了。在她的眼里,幸福,吃喝不愁才叫幸福,美满,随心所欲才叫美满。而这些,全要有金钱做为基础。自然,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们折中:小三先回家喂猪,花花再出去闯荡一年。一年之后没有起色,她就回来和小三夫妻同心,过自给自足的幸福,找实实在在的美满。

小三心里不愿意花花再出去,他知道外面的诱惑太多,但他又怕花花认为他对她不信任,从而伤心难过,因此最终他的点头,是违心的,也是伤心的。对花花而言,向往城市生活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内心深处的报恩情节。对小三,她觉得愧疚地太多。再次错过之后,那愧疚则更为深厚。因此,她总想补偿为她出生入死的小三。报恩,岂是一日三餐那么简单。这心思一旦强烈了,她难免就会浮躁。花花觉得村人养猪都养了几十年了,养得最好的马海洋和汤倩尧,也不见得他们有多少钱啊,还不照样吃着家常便饭,住着青砖瓦房,和自己家也没有多大区别。她要的是——用李小剑的话说——绮阁金门、锦衣玉食。

张花花去了杭州,还是从熟悉的酒店服务员开始做起。先解决生存,再谋求发展。工作之余,她就在杭州的大街小巷东游西逛。堂皇的门面、富丽的装潢,自然能引来如云的顾客、斗入的真金。而这,短期内她是无缘的。美丽的西湖、执著的小贩,勤劳中别有狡黠、辛苦中另有收获。而这,让她动了心。他们可以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拿着玉梳、铜狮,向游人推销真假难辨的古董。我的水晶,不可以如此吗?生于东海,奔于杭州,花花比小剑更加知道,家乡的水晶仍然藏于深闺隐阁之中,外人非但尽多不识,还多有未闻。她担心,进了货却卖不出去。花花刚结婚,不说一穷二白,差不多也是家图四壁,做什么都要盘算下。可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几经犹豫,她一咬牙,让小三寄了两条水晶手链、两条水晶项链。

周末时分,花花拿着它们去了西湖边。熬过十分钟摆摊必经羞涩期,花花就依样学样地纠缠起了游客。最想入了花花当眼的是一对体面的老年游客。花花想,上了年纪的人,脾气棱角早被岁月磨平,就算心烦意燥也不会对自己大呼小叫,还有他们那身非同常人的穿着,更不会有拳打脚踢的风险。当她大着胆子结巴着上前,姿容优雅的老太太果然面有不悦,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判断准确,花花的快乐就像蜜糖果浆滴在心田,慢慢地弥漫开。身份高贵的人面对软磨硬泡,说不定会花钱买个心静。花花如此想,就又卖弄一遍“先生、阿姨买一条水晶手链吧?看,多漂亮啊,只要五十元钱。”老太太的脸色更阴沉了。边上的老先生见爱人面色阴沉,英雄救起了美,“你再这样子的话,我就要报警了”如此温文尔雅。花花刚和公安亲密接触没多久,还惊弓之鸟似的,闻言眼里汪上了两泓清泉。

“你看你,都吓着孩子了。”大家出来的老太太到底于心不忍,她责怪起先生的粗鲁。而刚还绅士十足的老先生,则孩子般地挠挠齐棱的灰白头发“我只不过说了句报警,没有干别的啊?

花花手里拿着一百元钱,贵族夫妻已走了好远,她还没有回过神。

这钱就这么赚来了?价都不问就给了?泪水可以换来一个人的真心,也可以换来一个人的真金?花花擦着眼泪笑了。

第一单生意的轻易成功,让花花信心倍增,逮着人她就宣传水晶的好处,或美丽或高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瞎编胡诌了些爱情故事,水晶般的爱情故事,让水晶更有诱惑力,更有神秘感。

与她火热激情相映成趣的是手上始终只有一百元钱在迎风招展。第二天,花花又吆喝了一下午,手里仍是那张百元大钞与她同赏西湖美景。接下来的两天花花要上班。现在朝不保夕,她可不敢破釜沉舟。两天后,毫不气馁的花花再次来到西湖边。上次她嫌贫爱富,这次她崇洋媚外,专找外国游客推销。当她用丰富的肢体语言、蹩脚的口头语言,又卖出一条水晶项链时,失望、开心、后悔三种情感结伴而来。失望的是,她本来认为外国人不是用美钞就是用英磅,随便甩个几十元就能让她小发一笔。谁知道人家早就入乡随俗了,手里不但拿的是人民币,还尽是些是十元、五元的零钞。开心的是,毕竟又卖出了一条,尽管前后折腾了快一小时,但是比上班两天赚得还多。后悔的是,在学校里没觉得英语有什么用,以为出了校门能吃苦难耐就行,没想到还能用来赚钱。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古人诚不欺我。

再接下来的几个休息日,花花就没那么好运了。西湖说起来是天堂般的第一美景,在花花看来,也是吹牛不上税而已。骗骗国人还行,骗骗老外就太拙劣了。否则以它“天下第一”的头衔,来访的外国游客怎么就那屈指可数的几位?一来二去,都和花花认识了。原来他们还只是在此工作的,闲急无聊才来湖边散步。散步和观光,那差别就大了。

卖了两条到底赚上了本,其实花花还是蛮平心静气的。她有工作,东边不亮西边亮,实在卖不下去,还有班上。有后路,心情就踏实,但前进的勇气就缺乏。花花又把心思放到了工作上。

一天,她在前台帮忙登记,翻看记录本时,突然发现酒店里住着许多外国人。来观光的外国游客都是住酒店的。而且今天来,明天走,掐不准时间,在湖边还真不好相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花花感慨万分,原来你们在这里。当然,花花并没有做监守自盗的蠢事。她把剩下的两条项链分装在精美的盒子中,带上它们来到另一家星级酒店。

花花很守规矩,她站在酒店门旁乖乖地等候上帝。而门童却不守规矩,咋呼着赶她走。正当她和门童冷眼相对时,一位西装革履的同胞叫住了她。门童看了那人一眼,老老实实地回去坚守岗位。同胞拿起水晶对着阳光看了看,问多少钱。花花看他风度翩翩,仪表不凡,就大胆地报价,四百元。同胞一愣。花花察言观色,心虚了。正当她要自动降价时,同胞又迎着阳光看了眼,一副怀疑的语气“好像是真的,怎么会这么便宜呢?”花花没法忍住不咯咯地笑出来。同胞以为花花笑他不识货,面色微红。酒店做过多年服务员的花花一见,忙解释道“我不是笑你,我是觉得我还卖贵了呢,本想收个本就算了。”花花半真半假的话,给同胞以无比淳朴的错觉。“买了,两条全要。”花花终于按捺住了心中的狂喜。她把八张崭新的大钞装好,不解地问“先生,你要这么多项链做什么?”那人见花花真诚淳朴,他也以诚待人“这里在开一个全省服装会议,我买两条送给刚认识的朋友,希望与她们能够长期合作。”花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同胞临走时,对花花说“明天,你再拿些过来吧,我们这要的人肯定很多。”

“很多?送玉、黄金什么的,不是更好吗?”花花问。

“这你就不懂了,玉、黄金,包括钻石什么的,送的人太多,俗气了。好了,我要进去了,想赚钱,就相信我的话。”那人说完就转身往酒店走去。

花花在后面大着嗓子说“可寄过来要两三天了。”

“会议开七天。”门里传来答复声。

花花听了心中大喜。门童见证了张花花眨眼的工夫就赚了自己一个半月的工资,那公事公办的眼神再看向她时就满是羡慕恭敬了。花花则当做什么也没看见,找电话亭给小三打电话去了。

从那时起,花花坚决辞掉工作,好长一段时间内,全职寻找酒店会议,找着找着又找到各种展销会。

小剑从小三那详细了解了花花的生财之道,就让妈妈给他寄了十条手链十条项链。星期天,小剑先拿着几条去练摊。谁知小三嘴里简单易行的办法,到他这却死活行不通。保定是内陆城市,经济欠发达,虽然离首都北京只有一百多公里,但是却能找到天高皇帝远的感觉。小剑本来就是闲着没事,看别人打工赚钱跟风而已,遇到点挫折,他马上回校关门接着做天之骄子。

山西校友老久不见李小剑来找他,自己就找上了门。小剑没好意思说自己已去踏过点,他对山西校友说保定人不认识水晶。山西校友刚要把那个经典故事再讲一遍,小剑忙一手平伸,一手竖直顶上,做了个停的手势。校友笑了笑说,还按原先说好的办,两人各人出一半本,赚钱平分。无奈小剑已对经商心灰意冷,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校友怎么说都提不起他的精神头。校友没有放弃,又喋喋不休半个小时。小剑只好不仁义地说:我批发给你吧?你再卖多少我不管。山西校友本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怕小剑见他赚钱红眼,才建议小剑和他合伙。两下说到点上,你情我愿爽快地很。山西校友多出一倍价钱从小剑手里收购了水晶。小剑自觉什么没干就赚到了钱,很是不好意思,要请校友喝酒。校友说不用,改天我请你。过了半个月,校友真地请小剑喝酒了。小剑几次想问校友到底赚了多少钱,话都到嘴边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赚多少钱,校友是知道的。校友能请他喝酒,说明他肯定赚得比他多。如果问了的话,校友说赚得比他少,他面上过不去,若是说赚得比他多,他心里又不舒服。小剑还是老老实实地端起酒杯,学着社会人醉生梦死。

大一快结束时,山西校友又让小剑进了二十条项链。这次小剑没有不仁义地做批发商,他死皮赖脸地非要和校友一起去卖水晶。校友倒是大方,稍推托几句就答应了。两人骑着自行车来到一家大商场。小剑来过这里,他疑惑道,商场内虽说也卖水晶,但他们都直接从东海进货,难不成还能从校友手中买吗?小剑摇了摇头自个否定了这点。莫非校友学张花花,逮着肚大腰圆的有钱人软磨硬泡,要不就对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围追堵截?小剑不敢确定,要这样的话和自己所做的没什么两样,只要脸皮厚点都能行。

他们提着包走到三楼珠宝柜。小剑发现原本摆放高级手表的地方腾出一张柜台,里面摆满了晶莹剔透的水晶饰品,那价格都是一千大几的。小剑感叹,这世界真够日新月异的,几天没来就大变样了。山西校友走向柜台。年轻的女售货员显然和他认识,两人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售货员就直盯着李小剑看。校友一把搂过小剑的肩膀,“这是我兄弟,信得过。”售货员脸上这才有了笑容。校友和售货员闲聊几句后,就把装满水晶项链的黑色袋子递上。售货员左右看了看,瞅没人注意就收了下来。两人又闲聊一会就告辞离开。小剑狐疑不已,他们自始至终一字也没提到水晶,这怎么卖的?他跟在校友身后,刚出商场大门就拉住校友问了起来。

校友诡异地一笑,说“回去再告诉你。”

小剑心急似火,催着校友把自行车骑地像风火轮。

回到宿舍,校友喝了一口水,尽量将声音调到娓娓,慢慢地道来。

原来,校友和售货员达成了协议。校友提供给售货员货物,商场里每卖掉一条项链,售货员就用校友的货顶上。而每卖掉一条,售货员可得提成两百。小剑虽算得出这利润的丰厚,但仍佩服于校友的大气。售货员的工资一个月还不到三百,她卖一条项链,校友就舍得给她提成两百。就这一点上,小剑自忖自己是没有那个魄力的。校友笑笑说,“这算什么,哪怕她赚得比我多,我都愿意,钱再多,进不了自己的口袋那就和自己完全没关系。”小剑深感折服。

他想了想,又问校友,“那商场本来是不卖水晶的,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卖的。难不成你和我一样,没事就在各商场间逛?”

校友又喝了一口水说,“市场调研肯定是要的,只不过我就逛了一次,发现商场没有卖水晶,我就心里有数了。”

小剑插嘴道,“那不是有卖的吗?”

校友看了小剑一眼,说听他讲。小剑就把诸多疑问压在了肚里。

“我转了一圈没发现卖水晶的,就找着那家最繁华的商场,和售货员拉上了关系。她工资比较低,也朝思暮想着怎么赚点外快。人啊,不管学问多少,地位高低,在金钱面前都是平等的。我让她先戴上你之前批给我的一条项链,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到各个柜台前转一转。女人们,都有同样的嫉妒天性。

校友刚说到,小剑就想到了这点。

售货员转了几圈后,女同事们就议论开了,有几个还没等到下班就迫不及待地来问她水晶项链。

小剑心说高明,就问是不是就这样卖给她的那些女同事了。

校友笑了笑,继续说。

售货员按照山西校友的叮嘱说不是买的,是朋友送的。有钱还没地方买?那些妙龄女孩抓耳挠腮了,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说起水晶。有个别女孩,不知从哪道听途说些水晶的神奇功效,再跑到同事面前卖弄一下,很顺利地就找到了众星拱月的感觉。下属的思想动态,领导时刻了如指掌。部门经理也过来欣赏售货员的项链。欣赏完后,经理当即决定要进几条试卖。那些女孩们一听,欢呼雀跃。等到商场进了水晶摆进柜台后,她们又纷纷傻了眼。那价格绝对是可望而不可及。

“然后你就把水晶卖给那些女售货员?”小剑忍不住又插了句嘴。

“是啊,让你猜到了,不过只是一部分。”校友看着他,笑了笑接着说“我让那个女售货员偷偷便宜卖了两条给她最要好的同事,并让她们说这两条是从北京买回来的,价格比她们商场里的要贵一倍。小剑,千万不要小看女孩子的虚荣心,她们会为此将谎言说得像真理。”小剑忙不迭地点头。“别的女孩子一见,要么开始紧衣缩食准备靠自己的力量买一条,要么擦粉涂脂鼓动男友帮自己买一条。”校友顿了一下。

而小剑已心悦诚服,再也不打断他,只是目瞪口呆地听着。

“等她们都心痒难耐时,我再跑到一个稍差点的商场,如法炮制,并通过先前的售货员告诉哪里哪里也有卖水晶的,价格要便宜一小半。这样,就把另一个稍差点地方的水晶卖出去了。”校友说着又停了一下,喝了一口水。

小剑暗呼厉害厉害,好不容易想起个问题,赶快问了出来“那你怎么还把水晶拿到那个好的商场去?”

校友够义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高档商场就是高档商场,现在的有钱人很多都是土包子,他们不求最好,只求最贵。”

“那个女售货员你熟悉吗?就这样把水晶给了她?”

“第一次当然还是要冒些风险的,以后熟了,我也了解她了,知道她的身份证、家庭住址,就没什么好再担心的了。”

“这还没什么好担心,中国警察破案率有多低,你不会不知道吧?”小剑眼珠都快翻了出来。

“破案率低不低,没关系。但中国人最在意出身,想搞你的时候把你祖宗十分代都翻出来,好不容易,碰到你有一个污点,那就别提多开心了。哪怕你实在没有把柄,他们也会给你造一个。所以,哪怕你内里无恶不作,表面只要仁义道德,各方面招呼周到,就可保你一世无忧。”校友世故地很。

小剑沉思良久,末了由衷地拍了拍校友的肩,“你会成为亿万富翁的。”

校友又笑了,而且笑得更大声,“我要做领导,不做财主,世界在拜金,中国在拜权。校友说得意味深长。”

小剑有些奇怪,问你们家是做什么的“省委大院的。”小剑明白为什么校友对世事如此洞明了。以后的事实证明,校友也确实是朝权的方向努力了。毕业后,他留校工作了。

小剑附和他道“一定,你一定会成功。”

校友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吞吐起来,“小剑,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事?说吧。不过我估计只能帮你做些粗活。”小剑对校友现在是佩服地五体投地。

“帮我写一封情书。”

“啊?”

赚钱的日子艰苦漫长,赚到钱的日子快乐短暂。轮回了几亿年的季节渐渐也偷工减料,昨日还是暖风熏柳的阳春,今日就是火阳吸水的仲夏,人走在大街上轻飘飘的,暗涌的热浪似乎能将人升上天。小剑和几个老乡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当他坐上火车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好久没有联系霍姝了,上次还是在山左口中学见的面。高考刚过去没几天,没有我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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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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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她应该考得蛮好吧。小剑替自己开脱。

在羽山俯视下,他信誓旦旦地对霍姝说毕业了我们就结婚,那语气不用置疑地坚决,那眼神莫可名状地真诚。而今一晃半年过去了,直到再次登上返乡的列车,小剑才想起霍姝,他不免有些内疚。但这内疚也不过像大人物考察民情一样,走马观花一番就不知去哪山珍海味了。

次日清晨小剑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家,父母对此已习以为常,倩尧打了几只鸡蛋给他做了一大碗面条,就忙自己的事了。小剑虽然精神抖擞,但怎奈饥肠渌渌,二话不说他就端起碗来,三两下捞了个底朝天。他丝毫没感觉到受了冷落。

吃饱喝足,家里的事插不上手,时间又很早,小剑不想睡觉,就出门闲转。他本打算去看看爷爷奶奶,走到小卖部刚要拐弯时,远远看见只白猪纵纵跳跳地跑过来。小剑马上想到妈妈说过的三脚猪,好奇之下,他就不往奶奶家走,而驻脚在那观看。那猪已半大不小,嘴边挂着只塑料袋,跳动迅速、闪移劲风。别的相遇的人不像小剑那样少见多怪,只是快步往两旁闪去,给它让个道,生怕它撞到自己。

三脚猪白洁圆润,根根细毛顺贴。它的两只前腿大小正常,慢跑时一前一后交叉而行,唯一的后腿比前腿粗壮许多,跑动时像袋鼠一样弹射着向前。不一会,它就跑了过来,进了小卖部。小剑快步跟上,走进小卖部时刚好看见三脚猪在买东西。它像人一样站立着,两只前腿搭着柜台,一只后腿撑着地,稳稳地和插在地板里差不多,而短小的尾巴左右扫动,灵活地很。店主伸手接过它叨过来的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一元钱,拿了瓶牛奶放了进去,然后把塑料袋递了过来,三脚猪伸嘴含住。店主看见小剑进来说“回来了啊。”小剑回了句“回来了”又明知故问道“那猪,谁的?”问这话时,他才看清猪的左耳上挂着一块小石头,黑得发亮,姆指盖大小。江湖兽医走街串巷阉割猪仔时,为了辨别阉没阉过,会用切割钳在阉过的猎耳朵上剪下一小块。一般的记号都是贴着耳围剪个豁口,三脚猪却是在耳朵上切出个圆洞,那块石头就用红线穿好系在耳洞里。店主回答“是你们家小婶送给贺发的啊,贺发训了它买牛奶。”小剑看它如此聪明,再加上它是从自家猪圈里出来的,心里就有了几分亲近。他们正说着话时,三脚猪已转身跳出了店门。小剑来不及和店主告别,急急跟了出来。

三脚猪不走大道专抄小路,蹦地欢快,小剑紧走慢跑好几次差点被它甩掉。跟着跟着,小剑发觉三脚猪走的路,不是回贺发家。他就想,到底是畜生,自以为聪明抄小道,谁知却越绕越远。然而小剑毕竟第一次见到猪买牛奶,很是新鲜,于是仍然一步不落地跟着走。三脚猪似乎已习惯被人跟踪尾随,它并不在意身后的小剑,一纵一跳跑得轻松从容。

小剑又跟它跑了一会,看见前面的炒牌铺,才发觉是自以为是了。炒牌铺前站了好几个人,乡里乡亲的,大家都自觉排队。小剑嘴下生津,也想吃炒牌了。炒牌,其实就是大一点的烧饼。店主围着黑裙,手上沾点水,抄起一块块长方形的炒牌,贴放在炉内,再接着在案板上揉面。不一会,他又拿着只食钳伸进炉膛内,一块块喷香四溢的炒牌就做好了。三脚猪跑到队伍后面,安静地等好。前面几个人,知道三脚猪排在后面,没有谁因为它是畜生就高看或低看它一眼,继续聊着自己的天。小剑走了过去,几个认识的村人和他打招呼问好。

队排到三脚猪时,它又如法炮制,把前蹄搭到案析上。铺主没有店主客气,他吆喝着,三脚猪识趣地把蹄子往后收了收,但仍然趴在案沿。铺主从塑料袋内取了两元钱,放进了五块炒牌。小剑看塑料袋里已没钱了,就问铺主“小叔,你知道它要买几块?”铺主说“当然了,贺大爷早交代过的。”“若是他们家再来几个人呢?”小剑看三脚猪买了那么多炒牌,估计他们家有客人。“那贺大爷就自己来买了”铺主看了看小剑,明白了他的心思“你以为它有多聪明啊?这半年为了配合贺大爷练好它,可把我累得够呛。”“哈哈”几个等候的人笑了起来。小剑也呵呵地陪笑。三脚猪聪明不聪明,小剑不知道,但相形之下,他觉得自己倒是蛮笨的。小剑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三角猪走了,小剑忙跟了上去。

三脚猪这次没有拐弯抹角,直奔贺发家而去。

土墙泥屋上,绿叶青藤蔓绕,红色木门上,两张倒“福”有些陈旧。贺发家多年未变。此刻,木门紧闭着,看来主人还没有起床。小剑双手交叉在胸前抱着,站好,纳闷三脚猪为何买那么多炒牌,他也想看看三脚猪如何开门入屋。

三脚猪到了院门前并不停留,它直奔西墙外一处草垛。草垛厚实粗大,比围墙稍高一截。它不会跳上草垛再蹦向院内吧,那快有两米高啊?小剑的眼睁得像袁大头。虽然有炒牌铺主之言在前,他仍然不敢小视三脚猪。三脚猪跑到草垛面前停下,把奶瓶放下,抬头看了眼草垛。小剑的心跳像闹钟的棒槌,眼花缭乱地敲打。三脚猪看了一眼后并没有像小剑想地那样,后腿轻纵就腾空而起。它跑了两步绕到草垛后面,然后往地上一趴,休息了。小剑失望至极,本以为它少了一只脚会比别的动物多一些非凡的智商或才能,不料它也只是会买个奶瓶炒牌,这和马戏团里的动物也没多少区别。小剑不自觉地抚了一下胸口,这才发觉身上已潮湿一片,像在外面经了一夜的露水。

小剑正暗笑自己,巴巴地跟了半个村就为看只残疾猪睡觉时,三脚猪又站了起来。它像只狗一样,猛地抖了一下身体,就前腿尽量前伸,后腿尽量后蹬,舒了个大大的懒腰。小剑对它腾云驾雾或飞檐走壁,已不抱希望,只是就此离开,又有些不甘,所以他继续站在那儿。三脚猪像个大牌的明星,很懂地吊人胃口。它夸张地舒了个懒腰后,又趴在地上哼噜哼噜叫着打起了滚。小剑恨不得上去踹它一脚,旋即哑然失笑。猪并没有说自己与众不同啊,都是人把它想像地非同一般。

贺发的院门仍然紧闭,小剑看了一眼,转身就要离开。他刚转身就听到身后“嚓嚓”地有东西拖地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三脚猪不知从哪找了张破椅子。它歪着头咬着破椅子的前腿,椅背一晃一晃地就到了草垛前。三脚猪把椅子放好后,衔起塑料袋,往后退了几步。小剑已想到它要干什么了,可就算有个椅子,剩下的一截也好高啊。小剑忙转过身,睁大眼睛看三角猪如何做。果然,三脚猪猛地起跑,身子一纵上了椅子,借着那股惯性,又一纵就上了草垛。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小剑看得目瞪口呆,那么矮的凳子,那么高的草垛,就是人也不一定蹦得上去啊。他心里埋怨起父母怎么把这么聪明伶俐的猪给送人了。小剑正想着,三脚猪又一纵跳进了院内。院内咣当一声,什么东西倒了。小剑忙也学着三脚猪那样连蹬椅子,带踢墙,好不容易爬上了草垛,那动作可要难看地多,也复杂地多。

小剑伸头往院内一看,三脚猪跳到了一张小方桌上,将小方桌纵翻在地。院内没人,贺发家没有客人。到底是少了一条腿,不利索。小剑替三脚猪开解。这时,屋里有了声响,贺发已被惊醒。三脚猪好像也知道做错了事,忙放下塑料袋,连拱带推地把方桌摆好,又跑进边上厨房叨了块抹布出来。它用嘴咬着抹布先把前腿搭到桌面,把桌中的蹄印快速擦去,又迅速收腿,把边上的蹄印抹去,然后快速将抹布送回厨房,再跑回来把塑料袋放在了桌子上。小剑后悔地肠子都要青了,这么聪明的猪竟然送了人。

贺发出来了。他穿着白色短裤,光着上身,满头的银发正随风飘动。他走到三脚猪面前,叭地一脚踢在它腰上,“笨猪,到现在还不会开门。”

三脚猪哼哼叫着躲闪开。小剑在草垛上喊“大老爹。”贺发抬头一望,还没出声,一只黑狗从厨房蹿了出来,冲小剑汪汪叫了起来。它还没死?这么能活?小剑看着老态渐消的黑狗,心里竟然有了恐惧。

小剑进了院子,贺发让他一起吃早餐。小剑心里虽然想吃炒牌,但嘴上仍推辞说吃过了。他不确定贺发到底有无客人在。贺发也不和小剑客气,撕起了炒牌。小剑这才确定贺发家没有客人来。没人来,那买那么多炒牌做什么?贺发专心撕着炒牌,用行动回答了他。贺发将炒牌撕好分妥,两张半,泡给三脚猪,一张半给老黑狗,还剩下的半张,自己吃了。至于那瓶牛奶,贺发先喝了一口,然后吆喝着三脚猪和黑狗轮着喝。小剑看得直恶心,这还能喝不?他们三个就吃光了,哪还需要客人。小剑想到“他们”两个字,嘿嘿地笑了。

小剑坐了一会,期间几次想向贺发要回小猪,却一直开不了口。他不是怕贺发拒绝。他相信,只要他开口,以贺发的性格肯定不会拒绝。只是他想起爸爸嘲笑自己养荷兰鼠。什么东西都吃,连泥土都能啃两口的荷兰鼠,竟然活活地被他饿死了。最后,他决定还是不要了,免得再涂炭生灵。

上学时盼着假期,假期时又觉得无聊。小剑除了偶尔去找几个同窗好友叙下旧,别的时候都躺在家睡觉。朝正的班仍是让人羡慕,上一天休六天。因此很多时候,爷俩就各铺了张凉席躺在地上吹电扇。小剑老气横气地说“人的寿命真是科学,活个七、八十岁刚好。”朝正本来想眯一会,听见儿子这么说,不知道他又要发什么神经,就睁眼看了他一下。小剑见爸爸在听他说话,就继续总结道“什么都经历过了,没有激情了,人的寿命就差不多了。”朝正又斜了他一眼,小剑好像沉思了一下,来了句“现在我总算理解为什么有的人活得好好的,会自杀了。”

“什么?”朝正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听了这话,他想起以前的高级知识分子马桂。时代变了,人们的学识提高了,但儿子上的毕竟是大学,还算值点钱,也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马桂一生坎坷,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儿子,你可别上出什么好歹来。

小剑看朝正的眼神,知道他在想什么,忙解释道:“我也是碰到些事,说一说。”“碰到什么事?”朝正紧追不放。“爸,你还记得我中专的名额让给谁了不?”小剑侧着身子一只胳膊撑起脑袋。

“记得,那个瘦高的女孩子嘛”朝正心里踏实了点。本来他以为那个瘦高个女孩能做自己的儿媳妇,还叮嘱小剑请她来家里玩,谁知道小剑说她有男朋友了。朝正当时心里还曾失落过一阵。难不成现在他们又联系上了?

“她现在分配了,进镇政府了”小剑说完又躺下,好像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这些坑都让中专生占了,以后我们出来,她们都是领导了。”

“你懂个屁”朝正刚想训斥儿子当年不听自己的话,见了他落寞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他再怎么走南闯北,也还是个孩子啊。朝正转口道:“你不知道现在升职都要本科学历吗?去年你上学办酒席时,你诸叔叔不是还让我去函授镀镀金,以后好升职嘛,你忘了?”

“哦,想起来了。他当到公安局副局长,好像要这套手续”小剑恍然大悟的样子,脸色平常了些。其实,他心中另有其事,只是不便对爸爸说。

霍姝的高考成绩出来了,比去年考得还差。小剑到现在才知道霍姝一直在等他来信,而他竟然只记得分别时霍姝让他在大学里重找一个。他没有听从霍姝的建议,在满眼歪瓜裂枣的校园里委屈自己,也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好好爱她,时常嘘寒问暖。他自以为禁闭自己,就是放飞霍姝。殊不知女孩子多是想一套,说一套,做更是一套。小剑去找霍姝,不到半个下午就传遍了山左口中学。山左口中学几十年连个中专生都没有出过,猛然来个重点大学的学生找同学,虽不是自己学校出的,但仍具有非同一般的轰动性。对那里的学生来说,大学只在传说中,虽然他们是同样的努力,有可能还要更努力。女孩子哪有不虚荣的。霍姝享受于男孩的惊叹,女孩的嫉妒中。她一心一意盼着小剑给她来信,也许信里不需要写什么,只要有信来,证明她在小剑心目中的地位,巩固她在山左口中学的地位就行。可惜,暗里被人称为情圣的小剑,枉谈那么多恋爱,却全然不理解女孩子的心思,他只是一味地想让她安心。也或许,在小剑的心里,那个偏僻中学的女孩已然被淡忘,没人提起永远不会想起。总之,小剑在大学挖空心思地赚钱时,霍姝却在中学里翘首以待。从开始的平常,到后来的渴望、失望,直至绝望。而同学看霍姝的眼神,也从开始的羡慕,到后来的观望、怀疑,直至嘲弄。高考的失败就是理所当然了。

现在,小剑心中奇怪的,是自己既不记挂霍姝的成绩,也不想该为之负什么责任,他听了霍姝的事竟然会无动于衷。你好你坏,和我有何干系?

“世间的事不能深究,否则都是糊里糊涂”小剑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朝正又悲天悯人起来“有的人,死了如灯灭,一了百了。有的人,死了却也不得安生。”小剑知道爸爸的话没完,他又把身体侧过来用胳膊支着头。

让儿子一搅乎,朝正也没了睡意,他不能侧躺,只能平卧,大大的肚子像富士山一样挺立,“马凤死了那么多年,最近又被翻了出来。”小剑注意到爸爸说马凤时的表情很是温柔。这些年,小剑也听到过不少父亲和马凤的传闻,说他们之间不明不白。尽管马桂生前已承认,马凤肚子里的孩子,是弟弟马成发病时留下的孽障,但总有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非要什么举一反三,说马桂和马成都犯过同样的病,马桂结婚那么久没留下孩子,马成病地比哥哥还厉害,就那么巧地能重标?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么一来,精力旺盛身体强壮的朝正再次成了怀疑对像。别看他胖,那是他强健的伪装。小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无聊之人虽是嘴杂,但是眼不瞎,朝正的威风他们是见识过的。人多势众的大家族,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就更别说几只小鱼小虾了。所以他们也只能是暗示而已,从不敢讲得太直白。

小剑见父亲说起,也想知道个中曲折。人都是有好奇心,所以才有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道德约束。他直棱着耳朵听父亲讲下去,这一听,才知道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

东海每一名干部都想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以期带领全县人民走上富裕小康之路。可是想归想,做归做,真要落实到实处,那大家都宁愿观望,谁也不愿意先探脚。虽说东海也发展了些水晶、汽车零配件等项目,但整体看起来,依然平平无奇。和周边县市比比还行,和南方县市比,那就是老牛拉破车的缓慢。工业刚起步,商业还没有,因此东海仍以农业为主。稍能够让人心慰的是,相当多的青壮劳力农闲时分,再也不村里村外、东游西荡地混日子,而是成群结队、抛家别子,或广东或北京的,打工奋斗。

和平年代,经济是政治的表现。经济上发展缓慢,政治上就按部就班。县委书记刘汉年退休后,原县长陈参接任,副县长刘北斗接替县长职务,并推荐桃林镇党委书记周强国接任自己的位子。周强国虽说号称发展汽车工业,无奈东海既无资源也无资金,发展了十年仍算不上差强人意。而且有不少桃林人在走南闯北的过程中学会了歪门邪道,搞起了黄赌毒。周强国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百姓要吃饭啊。如此,桃林镇的经济比起南方县镇差距不少,可在东海却是鹤立鸡群的醒目。周强国是上上任县委书记的心腹。老领导退休后,无人撑腰的周强国深知朝中无人难做官的道理,他看刘北斗上升势头强劲,就毅然抱上了刘北斗的大腿。刘北斗知道周强国是个人才,见他对自己尊重有加,也乐得帮扶一下。相对周强国,贺芹自然也不差,若不是上代的关系,她自也能更上一层楼。贺发知道刘北斗扶持周强国当上副县长,而女儿贺芹仍是原地踏步,不禁把刘丰、刘北斗父子祖宗骂了八代。

转眼,陈参也退休安享晚年去了。东海大小干部都认为刘北斗要升任县委书记,尤其是刘的心腹们都准备为他摆宴庆贺了,上头却又从苏南发达县市调了一位县委书记,邓仲承过来。

在东海经营多年的刘北斗自然不买新县委书记的帐。他仗着自己门生遍布、党羽遍布,经常和邓仲承唱反调。就是在公共场合,他也常常针锋相对,让邓书记下不了台。邓仲承能当上县委书记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以退为进,向上头打报告说此地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要求调离。这种文革式无奈的语调,引起了上层的注意。刘北斗被叫到市里狠批了一顿后,才稍微收敛一些。邓仲承则趁热打铁,迅速物色提拔了一些支持自己的干部。贺芹就在双峰对峙中升为副县长。刘北斗、贺芹本来关系就微妙,这下坦承布公的势如水火。

邓仲承知道政治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一时小胜并没有得意忘形,反而更加穷追不舍。他组织力量暗中调查刘北斗的劣迹。邓仲承知道贪污腐败是官员晋升的必备技能,明目张胆地以此攻击对手容易引起集体反扑。反腐是政治斗争的手段,但那是在胜负已分的情形下,让失败者示众的一块遮羞布。如此鹿死谁手还尚不可知时,一切都要暗中进行。邓仲承着重搜集的是刘北斗飞扬跋扈,不敬上级的材料。你贪也罢,你腐也罢,但是你要听话。来自南方的邓仲承为了在经济上有所建树,只能先尽一切可能地大权独揽。

李小剑听父亲讲了半点也没讲到重点,虽说男人都对政治饶有兴趣,但男女之事更能吸引青春勃发的小剑。更何况这些事,他早听人说过。他不好催促父亲,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

刘北斗对邓仲承不阴不阳,对别的领导干部却毕恭毕敬。邓仲承忙乎半天,只找到他一些作风问题。政治斗争从作风问题上入手,那就证明已是穷途末路,还是趁早收手的好。官场上早达成共识,那是下三滥的手段,人神共愤。

官员们对作风问题不屑一顾,小剑听了却心惊肉跳。

牛山镇一名干事,见新来的县委书记到处搜集刘北斗的材料,想想自己年纪轻轻就在办公室工作,都快退休了还只是一名普通工作人员,不由地恶向胆边生。反正再过几年就要滚蛋了,此时不努力一把,一辈子就算交代了。干事趁着天黑,摸进了邓仲承的办公室。邓仲承见有人举报刘北斗,自然高兴万分,但表面工夫仍要做足。他义正言辞地对干事说:“对党忠诚难能可贵,领导也需要下属的监督帮助,但你不能平空捏造,一定要实事求是。”

干事在政府待了几十年,当然熟门熟路,他拍着胸脯保证“我以几十年的党龄保证,我所说的话没有半句虚假,若有一句不实,甘愿受罚。”

邓仲承点了点头。

十几年前,身为军事发烧友的干事,花了半年工资买了一架苏联军用望远镜。买来后第二天他就拿到办公室向同事炫耀。同事们碍于面子瞅了一眼称赞几句,就各忙各的事了。干事失望之下,只能自娱自乐。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拿着望远镜东瞅西看时,发现前排平时少有人出现的休息室内有人影晃动。他调了调焦距,再看之下就舍不得挪开了。

休息室内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孩,正一粒粒解着自己的衣扣。从穿着打扮上看,那女孩来自乡下,暗红色上衣黑色裤子,朴素地有些土气,但长得是相当耐看,两根粗粗的麻花辫油亮油亮的,垂在身后。再加上多年劳作锻炼出的几近完美体形粗衣大衫都遮不住。这一切,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生出非分之想。

她平静地解完两只钮扣,露出胸部的一片白皙,解到第三钮扣时,她有些犹豫,手按在钮扣上来回摩挲。干事看得兴起,没想到做军迷还有意外收获。他心里暗暗着急,快脱啊快脱啊。办公室人来人往,干事很怕别人注意到他在偷窥。

好像收到了命令,女孩不再犹豫。她闭上眼睛,机械地解起衣扣,不一会暗红外套敞向两边,白布包裹住的硕大胸部踊跃而出。干事紧贴着墙壁站好,不让自己横着显现的男人秘密暴露。

女孩解开上衣,不再动作,垂手而立。苏联军工产品就是好,干事都能看清女孩紧闭双眼时微微颤动的眼睫。干事搞不清她在干什么,要脱就快脱,磨磨蹭蹭干什么。

这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背着干事的方向,捧住女孩了脸,说不出粗鲁还是轻柔地吻了上去。干事一阵醋意泛起,自己也是结过婚的人,知晓家花不如野花香。

男人吻了一会,往下吻去。干事看男人的脑袋停留在女孩胸部不动,下身的力量抖然增大,恨不得顶翻挡住自己的墙壁。干事微微蹶起屁股,给自己留下点膨胀的空间。

女孩似乎很享受,她抬起脑袋,眼睛仍然闭着,但嘴巴半张着,粗粗地喘着气,整个身体在轻微晃动。男人掀起左边的白布,脑袋凑了上去,左右轻晃起来。他的一只手从白布下面伸了进去,抓住女孩右面的胸部轻轻摇动推上放下起来。

女孩摇晃不止,两只手抓住男人的肩头,舌头不停地舔着洁白的上牙。干事似乎听到了女孩摄人心魄的呻吟声。他心里祈祷着,全掀起来全掀起来。

而那正享齐人之福的男人似乎专意和干事做对。他吻了一会就直起身子,将女孩转了个方向,背对着自己。干事骂了句粗话,但仍不愿放下望远镜。同事已习惯他没事就拿着望远镜乱瞅,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看的,他们谁也不管他。干事巴不得这个结果。

男人将女孩翻转身子后,双手从背后摸向她的前方。他不像刚才那么怜香惜玉,双手粗暴地揉搓,女孩的头部随着一仰一动。女孩仰动了一会,就侧过脑袋和男人吻在一起。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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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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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揉搓了一会,双手下滑。干事想像着自己的手顺着女孩光滑的腹部滑向她的腰带,轻轻解开,然后一只手柔柔探了进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超负荷运动,拼命向自己的大脑传送着热血,多地快从鼻子里溢出来了。男人的手显然已探入女孩的裆部,因为干事看见她猛地弯了一下腰。干事的鼻子尚能控制地住,只是身下似乎若有若无地有了遗漏。美景在前,他管不了那么多,舔了一下干渴的嘴唇,继续过着自己的眼瘾。

男人在女孩身下掏摸一阵,突然转过身。干事一下吓得缩了半截,那人是镇党委书记刘北斗。刘北斗弯着腰往外面看了一眼,像是意识到窗帘没有关上,就放开女孩,走过来拉上窗帘。

干事一头冷汗地坐在办公桌前,同事笑侃他看到了前生啊,吓得魂不附体。

干事后来知道那女孩是为她哥哥来的,叫马凤,住在剑之晶村。

邓仲承听完干事声情并茂的讲述,明白了他为什么几十年窝在办公室不能升迁的原因了。不过,他仍然勉励了他两句。

朝正掐头去尾地把这事讲述了出来,当他讲到刘北斗和马凤的事情时,小剑这才明白父亲真地不是在和自己闲聊。马氏是个大家族,虽然马宗本支死了绝户,但同姓人不忘一祖同宗的血缘关系,他们曾为马凤清白的事找过李朝正,也为马桂顶替的事找过李朝元。然而偌大的一个家族在旁门小姓面前竟然束手无策,还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经济发展了,宗族关系淡漠了,马宗没有嫡系后人,就算他有天大的冤枉委屈,也不会再有人为之奔走呼告了。接连两次,他们连李朝正这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想和身为县长的刘北斗较劲。自古民不与官斗,若是斗了,那就是官逼民反。造反,那官就不是官,民也不是民。但小剑得记住这件事,他觉得父亲不会没事和他说这些的。别看现在风平浪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波涛涌天。国人惯于如此,对己无用的事,摆在眼前也能视而不见,对己有利的事,再陈旧瘪谷,也能让它焕然一新。没有什么事情能成为永远的过去。

干事斗胆把珍藏心中多年的事讲了出来,本以为邓书记会如获至宝,而自己也能够夕阳无限好一把。从县委回来后,他饭吃得香,觉睡得足,在家时手舞足蹈,上班时喜笑颜开。老婆以为他暴得巨款,同事思忖他范进中举。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干事见邓书记毫无动静,心想,不行,邓书记日理万机,我得提醒他一下。他就越级找书记汇报工作去了。邓仲承宦海浮沉多年,他对干事的举动心知肚明,就勉为其难地夸奖了他两句,让他回去努力工作。干事没得到什么具体承诺,虽心有不甘,但想邓书记初来乍到,诸事繁忙,他就决定耐心再等一段时间。两个月后,干事依旧干着整理文件收集资料的杂活,脸上却再也不能恢复过往的平静。他敏感起来,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偶尔有同事小声私语他就怀疑是在谈论取笑自己。升迁遥遥无期,退休转眼将至。其实大家同在基层做事,和干事同龄的,早没了雄心壮志,他们得过且过,准备安稳混到退休尽享天伦之乐;比干事年轻的,也看透世事,朝中无人,能保住饭碗已然不错,百尺竿头什么的就别想了。他们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心态,乐乐观观地过得逍遥自在。干事也明白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前想后想,他又将脚跨进了县委的大门。邓仲承一见他就明白有的人不点不透,你和他婉转,他就会幻想。邓仲承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就算刘北斗有些作风问题,也不过是生活腐化,说出去,不能伤筋动骨不算,还会徒增笑耳。干事悻悻地回去了,回想这几个月的折腾,也觉得自己官迷心窍,都一把年纪了还想着投机钻营。邓书记一点,他想开了。人生苦短,何必那么劳心费神。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他和同事的关系就比以前融洽多了。办公室插科打诨时,下班后推杯换盏间,他就把最近上窜下跳的事当笑话给讲了出来。他自己都无所谓了,同事就更肆无忌惮,没事就议论起前领导的花边新闻。现任牛山镇党委书记康中听闻此事,火速上报给老领导。

刘北斗听了当时只淡淡说了句“谣言止于智者”,其实心中已乐开了花。争权夺利有争权夺利的规矩,势均力敌时,你不正大光明地着眼于工作成效,反倒不择手段地搞花边新闻,想不输都难。刘北斗当天就去市里向主要领导汇报了东海之事。市里领导对东海一、二把手互不服气之事早有耳闻,只是想两人初次合作有些摩擦也属正常,况且就算对本地干部有着天然亲近,也不能过分偏袒。他们还想借助邓仲承南方干部的身份,为港城招商引资提供些便利。因此,市领导就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北斗这一告状后,市领导才发觉他们的关系已不可调和,再加上邓仲承来东海后,不是想着怎么从南方引进外资,发展东海工业,却宣称什么要立足本身,自力更生,发展传统的农林渔牧业,他们就觉得东海的领导班子确实需要动一动了。最后结果,刘北斗顺利挤走邓仲承,接任东海代县委书记。邓仲承则重新调回南方。刘的县委书记前加一个代字,邓调回后升了半级任地级市副市长,双方都有了颜面。县里传闻,刘能够出任一把手,尽管是个代的,他的老父刘丰是出了力气的。刘独掌东海大权,对邓提拔的干部就另眼相看了。好在官场有难升也难降的惯例,要不然副县长贺芹不知会被贬到什么职位。但就这,贺芹也明显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堂堂一个副县长,竟然时常无事可干。贺芹回家和老父一说,贺发破口大骂,这爷俩都不是东西。他想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那么痛快地收下了水晶印章呢,早知道不要,让刘丰内疚一辈子。

刘北斗可不管那么多,好不容易大权独揽,他就要甩开臂膀大干一场。贺芹和廖志开极力支持的水晶事业,前后发展也快十年,虽说已成为全县支柱产业,但和南方工业县市一对比,还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顶多是半死不活的小打小闹。周强国提倡的汽车边缘产业,倒是成就不小,短短时间内就将桃林镇打造成全国百强镇。现在的桃林镇已远不是十年前的一条街道两旁平房,而发展成纵六横七的格状半城市化乡镇。不过所谓的边缘产业,说白了就是走私,总不能让全县都跟着走私吧。刘北斗当上代县委书记的第二天,就领着一帮手下先是长三角后是珠三角地考察去了。他们回来后一个月,东海规模宏大的基础建设开始了。

小剑听到这,越发感到索然无味。做为天之骄子的他,目光盯得是国务院、中南海,想得都是百年大计、国是民生,这些县镇级的芝麻绿豆已提不起他的兴趣。

当剑之晶的水库变得碧蓝碧蓝时,李小剑返校的日子又到了。行前,他对妈妈说,今年无论如何得找个女朋友了,要不然一放假就不想回学校。

穿过尘烟滚滚的县城,小剑坐上了北去的列车。虽然他仍有着不舍,但他走得轻松。高考失利的霍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考上了大学。那一年是一九九九年,大学开始扩招。对国家而言,拉动储蓄投资,改变国人理财意识,发展民族经济。对李小剑而言,则是心有余悸,如果晚上一年,那学费就要涨了一倍。他开始理解父亲的辛苦了。坐在火车靠窗户的位置,他陪着夕阳一起慢慢变老。

 

                      (五十)

原野空旷地又可以极目远眺。

白光冷静的剑之晶水库上,偶尔一两只鱼鹰打着旋。淡淡隐隐的白杨枝条,长长牵引着绿色火车嗡嗡地驶过。砖厂的烟囱高高矗立在空中,给寂寞的蓝天送来阵阵白烟。

贺芹一个人,缓步走在初冬的田地里,脚下是匍匐的麦苗,暗绿色严峻。升职了反而轻松了,奋斗了反而颓废了,她看着远方的一只孤坟,新盖的泥土上还没有野草的冬念,几只花圈或站或躺摇曳着寒风。那里,埋着她半生的陪伴,终生的依恋——左守舍。

二十几年前,老三届高中生贺芹在剑之晶村备受压抑,本来打算招赘的她在年近而立之年外嫁给了房山镇的左守舍。左守舍说是住在镇上,其实就是公路边的农民,除了集市,镇上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左守舍的父亲解放前是国民党的低层军官,淮海战役时跟随长官起义,文革初即被整死。他的母亲相思成恨,不几年也跟随而去。左守舍是贺芹的同学,上学时他就对贺芹青睐有加,而贺芹正眼也没有瞧过他。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家庭出身,更因为他柔弱的体质全无阳刚之感,瘦瘦的样子让人觉得没有身上那套衣服压着,他随时就能飘散在风里。前者决定了他的婚姻,后者则剥夺了他被欣赏的资格。左守舍过了几年只碗单床的生活。当文革结束,听说老同学贺芹也是小姑独处时,一向唯诺的他勇敢地向贺芹发动了攻势。贺芹虽受贺发影响,不情不愿地成了老大难,但她仍保持着宁缺勿滥的倔强性格。每次守舍提着大包小包来看她时,她都冲他眼一瞪,然后就跑到邻居家不答理他了。而守舍私毫不以为忤,仍然每周两次跑得准时。体质很骨感,智商却很丰满。守舍知道只要打动了贺发,那孝顺的贺芹就是手到擒来。因此守舍每次来看望贺芹时,都不忘带些酒菜陪贺发喝上两盅。守舍也是赚工分的农民,那酒菜来得艰难。好的是,守舍体质虚弱,除了第一次硬着头皮陪贺发喝上一盅就醉得不省人事外,别的时候就是一杯酒从头看到尾,最后再由贺发不要浪费地喝了。这样还能给他省些钱。饶是如此,一来二往久了,贺发都感觉不好意思起来。

贺发劝女儿,小伙子瘦是瘦了点,但人不错,将来肯定也会对你好。贺芹看着像皮影戏人模似的守舍,鄙夷地说“他那个样子,将来是我养他,还是他养我啊?”贺发劝道:“以你们俩的学历,以后断不会在农村刨地,等政策好了,都是城里捏毛哥的人。贺芹嘟着嘴说“这好政策,我已等了十年,还要再等一个十年吗?”话虽如此,贺芹还是慢慢尝试和守舍交往起来。守舍得寸进尺,贺芹只要不反对,他就每天一次骑车来看贺芹,俨然一个新姑爷。那时自行车昂贵,靠左守舍那点工分八辈子也买不起一辆自行车。他的自行车是遗产,他的国民党军官父亲留下来的。由于军官生前对自行车保养得当,文革抄家,村里的干部又不会骑,把它放在仓库里保管了十年,所以,当文革刚结束,左军官尚未平反,守舍就硬着头皮把自行车要了回来,还八成新的。为了传宗接代,就是千刀万剐又如何?要回来后,守舍从大队部偷了点机油将自行车擦饰干净,再将坏的地方修修补补,乍一看,和新的也没啥两样。房山镇和剑之晶村相距近三十里,如果纯走路的话,以他的身板,走到一半估计就要往下掉零件。

守舍虽然不拿自己当外人,但贺芹却严防死守地厉害。当着人面,她刻意和守舍离上三米,背着人面,她就从不和守舍待着。谈了大半年不愠不火的恋爱,守舍才挟众人之威强拉了一下贺芹的小手。那天贺芹出去买火柴,守舍死皮赖脸地跟在后面。在小卖部门口,汤兰看见守舍跟在贺芹后面,就说了声“这不是贺家的姑爷嘛。”贺芹红着脸叫了声“小婶”,而守舍就抓住这难得地机会,先紧走两步抓住贺芹的小手再满脸堆笑地说“婶,一会家里来坐啊。”贺芹忙挣了一下想甩开守舍,守舍好不容易攥住温香软玉哪会轻意撒手。汤兰见他们的小女儿态,呵呵笑着走了。守舍就这么抓着贺芹的手买完火柴,再抓着走回家。刚进院子,贺芹猛地一巴掌抽了过来,守舍早有准备,手一架挡住了。只是他刚架好,就忙把手放下来,贺芹的手他也不抓了,右手拼命揉搓起左手腕。贺芹真要发起力来,他好像还有些吃痛不起。贺芹看他病殃殃的样子,气得满脸通红。守舍倒是无所谓,他腆着脸问,“我这么瘦,你这么胖,走在一起像不像秤杆挂着秤砣?”东海有“秤砣离不开秤杆,老头离不开老嫚”的说法,守舍一语双关地占着口头便宜。贺芹看守舍瘦骨嶙峋的样子确实像秤杆,忍不住就抿嘴笑。贺芹一笑,守舍也不感到痛了,嘿嘿跟着笑起来。贺芹笑了一会,给了他一个白眼,“我哪胖?是你瘦还差不多。”贺芹非但不胖,还前凸后翘地玲珑。

贺芹和守舍的关系虽近了一层,但她对他仍防地厉害。内心里,贺芹是不看好守舍的,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让她认为学识远没有体力重要,这也许是受工农再教育的结果吧。因此,她总想和守舍保留一点距离,多给自己一些选择的机会。

守舍和贺发心急不已,尤其是抱孙心切的贺发,已好几次明里暗里怂恿守舍将女儿煮成熟饭。有几次下雨守舍留宿,贺发都厚着脸皮在谷场上草屋蹲了几夜。守舍焉能不领未来岳父的美意?无奈孤掌难鸣啊。有时守舍在贺发面前都露出退意,贺发就使劲地骂他没出息,骂得直到他偷工减料的身板重新充满斗志。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后蝉燥蛙鸣时分,守舍终于修成正果。

在市场上消失多年的裙子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虽然花样不多、布料也差,但也足以让爱美的姑娘媳妇们为之疯狂。守舍咬咬牙,东挪西借的为贺芹买了条黑色绸状连衣裙。素面朝天多年的贺芹一见裙子,眼神再也移不开。贺发知趣地说出去找人下“六周”。贺芹想要又不甘心,不要又舍不得,犹豫良久。守舍见了把连衣裙往贺芹手里一塞“试试,不喜欢再还我。”贺芹也拿定主意,我先试下,一会再还给他。或者我先收下,以后实在不行,我再原价赔偿给他。当年龄将女孩的优势掩杀干净时,贺芹仍兀自不觉,或者说查觉了,但是不愿承认。

贺芹换好裙子低着头摩擦着双手走了出来,守舍眼花了,雪盲一般,整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事后他回忆,好像听得到自己的口水,春雪融化一般哗哗而下。贺芹的曼妙身材尽显无疑。贺芹平时粗布灰衣,套在身上像肥大的戏服,既不显山也无露水,偶遇骤雨急风时,才能惊鸿一瞥饱下眼福。哪会像今天这样?丰满的胸部和性感的臀部在合身的裙纹衣摆衬托下像两大朵肆意展开的牡丹,纤细的腰肢则像托起牡丹的嫩枝,在几片绿叶的陪衬下开出了女人的春天。守舍彻底看呆了。贺芹穿上这套衣服时,就感觉有些难为情,好像把女孩子家的秘密全抖露在世人面前。不过难为情归难为情,看着自己傲人的身材,她还是相当自豪的。贺芹就在三分羞涩七分骄傲中走了出来。守舍又苦恼起自己体重上的不足,他被贺芹强大的魅力拖着直往前走。

守舍轻轻抓住贺芹柔若无骨的手,像浸泡在幽篁掩映中的清泉里。掌心上的轻微老茧,也如筛落竹海的几片阳光,轻轻荡漾在心房。

贺芹轻挣一下作罢,穿着别人的衣服,不好太过拒绝人家。守舍见贺芹没有尽力挣脱,心里的甜蜜无法满足了,他低下头想亲吻一下贺芹。贺芹不愿意,她把头一侧,抽出手往后面退了一步。守舍一阵失望,想起这一年多的努力,还没有结婚,就已负债累累,再想起别的男子娶妻生子都有父母从旁协助,而自己光棍一条全凭自己拿主意,悲凉就渐渐在心头弥漫。贺芹见守舍失神的样子,也有些心软,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拖着人家,行就好好相处,不行就赶快告诉人家。她想脱下裙子还给守舍,可是穿上容易再脱下就难了。她歉意地看了守舍一眼,心中的不舍暴露无疑。守舍也是聪明人,明白贺芹欲拒还休正说明他仍有机会,只是追求这么久,仍是月隐星躲的不明朗,他没有了耐心。追求心爱的人,一天都觉得太久;携手心爱的人,一辈子都嫌太短。

正当他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时,孙娟在窗后喊贺芹。后墙八仙桌上方开出只小窗,数根木棍做窗棂,冬天的时候用布头塑料堵上,夏天就敞开整个三伏。孙娟今天上街帮贺芹带了袋雪花膏。贺芹听到孙娟的叫声,走过去,身子微倾在八仙桌上,刚好露出只脑袋。房里地势高,外面地势低,孙娟站在一块石头上扒着窗将雪花膏递给贺芹。贺芹接过来,说“来家里坐坐。”孙娟说“不了,家里还有衣服没洗。”孙娟说是如此说,仍扒在窗前不走。守舍知道她们两个又要唠叨没完,就坐在板凳上想自己的心事。“你今天真该和我上街看看,有卖裙子的,我想买一条,可惜太贵了”孙娟眼里由刚从的欣喜蓦然失望,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仍然向往着姑娘时的美丽。贺芹正穿着黑色连衣裙,怨恨起父发将窗户开地太低,否则孙娟看见她穿着黑色连衣裙,不知该有多嫉妒。孙娟嗟叹一番,又恢复开心的神情“贺芹,若是你穿上的话,一定比电影上的明星还好看。”贺芹愈发痛恨眼前的高墙,她还没开口,快人快语的孙娟又说道:“守舍不在追求你吗?让他给你买一条,若是不买的话,说明他不是真心。”贺芹不知说什么好了,脸上隐隐有些发烫。守舍见说到自己,瞅向后墙。贺芹稍弯着身子,看向窗外,坚挺的臀部绷得浑圆。守舍一阵激动,他暂时忘记自己所受的拒绝。

孙娟没有在意贺芹的神情,又替守舍说道“不过,守舍确实对你挺好,让他送一条那么昂贵的连衣裙给你,确实有些为难他了,要一年不吃不喝了。”贺芹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就问她“你买了什么啊?”孙娟嘟囔着说“还能买啥啊,就是姜、蒜了,我们家那个倒会过日子的。你家叔呢?”“出去找人下‘六周’了”贺芹应道。

守舍没听到孙娟下面的话,他的心思全在贺芹的两只坚挺屁股上。三十岁的人没吃过猪肉怎么也见过猪跑了。房山镇的老光棍说起女人每个都像演说家,滔滔不绝。有些还手舞足蹈,唱起《十八摸》。守舍听多了,力气不大,想法不少。贺芹静静地站在墙边,裙摆随着身体微微晃动在前后轻摇。反正也谈不下去了,索性占些便宜,也不枉这一年。守舍想到这,就轻轻地走到贺芹的身后,伸出右手哆嗦地轻抚上贺芹的屁股。贺芹知道守舍在屋里,但她不想让孙娟知道自己孤男寡女的在屋里。她开始听到守舍在身后发出的轻碎脚步声也没有在意,还在想守舍真是善解人意,轻轻静静的。不料,心里正夸奖他时,却感到屁股上热热的。她回头一看,守舍正低着着专心地抚摸自己的屁股。她那个气啊,真想转身就给他一巴掌。无奈孙娟又在窗外说个没完,“真的,贺芹,你试一下让守舍给你买一条裙子,如果他愿意那说明他心里真有你。他要买时,你再阻止他就行了。”这还用试,正穿在我身上呢。贺芹虽然气恼守舍的轻薄,但也高兴守舍为自己的付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伸出手抓住守舍的胳膊不让他乱动。

守舍见贺芹只是抓住自己的手,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当着外人的面,贺芹还是想营造一个文静女孩的形像。他心中大喜,又伸出左手轻抚了上去。贺芹又抓住他的左手。守舍两只手都被抓住了,想了一下豁出去,往前走上一步,身子紧贴向贺芹的臀部。贺芹一阵哆嗦,感觉有个硬硬的东西顶在身下。贺芹站立不稳,放开守舍,两只手斜撑在八仙桌上。守舍见贺芹松开他的手,胆子更大了起来,抱住她的腰前后慢慢挺动起来。贺芹万万料不到守舍如此流氓,不过内心深处隐隐又为他的大胆所吸引。守舍前后挺动几下后,贺芹突然感到身下一阵温热,像干燥海绵的一角丢在溪水旁,快速泅湿了整个身体。小姑独处多年的贺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梦里已想过千百回,只是从没想到过会在这种情况下感受到。随着溪水的泅湿,贺芹的身体就像海绵一样沉重起来,她的两腿承受不住,在微微抖颤。

孙娟仍让人厌恶地啰里八嗦,贺芹不好对她明言,只能凭着毅力继续假装无事。

守舍见自己如此轻薄,贺芹都没有动怒,心里像台风扫过海洋,扬起冲天的浪花,他更加胆大妄为。他一边继续轻轻前后挺动身体,一边将手轻轻撩起贺芹裙摆。贺芹一心几用,根本没有在意。守舍掀起她的裙子,隔着内裤轻抚几下,将手大胆地向她两腿之间滑去,拨开内裤直接盖了上去。贺芹突然感到一股舒服到极致的感觉像利箭一样射疼了她的心房脑海。她翻了一下白眼,无力地委趴在八仙桌上,呻吟不已。

“贺芹,贺芹”孙娟见贺芹突然倒了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声叫了起来。这一叫叫醒了贺芹,也将崩溃边缘的守舍叫了回来。贺芹翻身猛力一推将守舍推后几步,她站直身子对孙娟说,“改天来玩吧,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孙娟看着贺芹绯红的脸色,已为人母的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说“贺芹,你还没给我钱呢。”

贺芹一拍脑袋,怪不得孙娟站了那么久,忙拿出钱递给她。孙娟也不好意思地冲她点下头,临走时对她说“考虑一下小左吧,他人挺好的,老实。”

老实!几分钟前说的话,贺芹还信,他老实地都快要懦弱,现在他是老实地都能爬墙。不过奇怪的是,贺芹虽然生气却并不反感。

孙娟走后,贺芹涨红着脸,又上前推了一把守舍,指着他说“你,你,你这个流氓。”

守舍已平静了,他靠着墙站好,声音缓缓地像流淌的时光,“贺芹,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以前觉得只要我努力,为你改变,你就会慢慢地接受我。出身问题我无法决定,但身体强弱我可以锻炼。”守舍说着,伸出右胳膊弯曲起来,极力想隆起块饥肉,却只能堆叠起一些嫩皮。贺芹看了突然想笑,但她屏住了。守舍接着说下去“我已努力这么久,你依然将我拒之门外,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守舍说着语调里有些凄凉,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祝你以后幸福吧。”说着,他就往门外走去。贺芹不禁想起这一年多来,几乎每一天,守舍收工后都会不辞辛苦地骑上三十里地,只为看她一眼,然后再三十里地骑回去。她的心有些酸酸,又有些暖暖。当守舍经过她的身边时,不知道什么心理驱使,她抬起手轻扯了一下他。刚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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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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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她就后悔了,这不是和他分手最好的时机吗。守舍愣了一下,站定静静地看着她。贺芹又没来地慌乱起来,既希望他走,又希望他留,利箭穿身的感觉又折磨起她。守舍本来就不想走,看了眼贺芹,见她低着头,动也不动,他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守舍拥住贺芹亲吻向她的嘴唇,贺芹本能地保护自己,拼命推挡起他,嘴里急急地说着“不,不,不。”守舍不再犯傻,他一把抱起贺芹,放在八仙桌上。贺芹悬了空,反抗的力气小了许多,但仍不愿屈服。这一切对她来说,太突然了。守舍用身体压住贺芹,一边笨拙地吻着她,一边又把手探入她的身下。贺芹想把腿并起来,守舍又抵在她的两腿之间,分不愿分,闭不可闭。正僵持时,守舍的手爱抚上来,那种舒适的感觉又倾倒下来一般,迅速弥漫了她全身,让她的精力与意志全集中在享受上,而无暇顾及反抗。守舍抚摸几下,觉得自己的精力与意志也无法控制,他忙褪下衣裤,伴随着贺芹的一声仿佛穿越百世的深深吸气,进入了她的身体。

贺发回来时,守舍看起来疲惫不堪,但又容光焕发地在洗菜做饭。贺芹穿着黑色连衣裙失神地坐在凳子上,脸上还有些泪痕。贺发心里高兴起来,但仍不忘记自己的身份。他冲守舍大声叫着,“你个王八蛋,是不是欺负我女儿了?”守舍不知贺发葫芦里卖地什么药,木讷着站在那。贺发见守舍不说话,看看女儿,女儿正满脸怨气地看着守舍。贺发左右扫了一眼,见墙边放着一只锄头,跑过去摸过来照守舍脑袋上就砸了过去。守舍一偏脑袋,锄头砸上了他的肩头,他“唉哟”一声叫了起来。贺芹一见父亲真地打起了守舍,忙跑了出来。她抓着锄头,冲贺发喊道“大,大,住手,会打死他的。”贺发见女儿阻挡,力气更大,甩开贺芹,又往守舍身上打去。守舍已被打蒙了,蹲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这一下,又结结实实地打在后背上。守舍又“啊”地一声躺在地上。贺芹没有贺发力气大,当贺发的锄头再次举起来时,她只得挡在守舍面前,大声说“大,大,他是你女婿,你怎么下死力打他啊。”贺发听了,停了下来,问贺芹“你和大说,这个混蛋是不是欺负你了?”贺芹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晌说,“我们是自由恋爱。”守舍终于醒悟过来,他强撑着站起来,拉着贺芹的手,对贺发说“大,我以后就是您的孩子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贺芹。”

贺发听了又三令五申一下夫妻恩爱法则,就让贺芹帮着守舍做饭。

守舍当晚便和贺芹睡在了一起。守舍抱着贺芹,蠢蠢欲动。贺芹说,“你别憋着了,我们也算夫妻了。”守舍拼命地摇摇头说“等你身体恢复了再说。”贺芹感动地当时就掉下了眼泪。

第二天早上守舍回家前,贺发瞅着贺芹在屋里给守舍整理东西,低声对守舍说“你这个笨蛋,昨天怎么不躲?”守舍看了看岳父,心中一片感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终于告别了光棍的身份。

婚后,贺芹很快在房山镇显露头角。

相较于半村半镇的房山人来说,纯农村出来的老三届高中生贺芹,不仅头脑灵活、好学上进,还手脚麻利、任劳任怨。她不仅看书读报,利用科技知识将自家的二亩三分田侍弄地丰沃齐整,还时常帮助指导四邻,好让他们也跟着自己发家致富。体弱多变的左守舍自从贺芹进门就再也没有下过一天田地,他在家里安心给妻子洗衣做饭,不久又在岳父的支持下开了家副食店。结婚半年,贺芹当上了所在大队的妇女主任,再过半年,当她及其所在的生产队的稻麦亩均超过一千斤时,又被村民拥戴为村支书。

贺芹想不到嫁到房山镇只有一年光景就荣升为大队支书,心怀感激之下,她的干劲更足,都怀着儿子左奇伦了还不忘走街串巷了解组员的家庭生活情况。

有其父必有其子。左守舍纤弱地要靠衣服稳住身形,左奇伦也瘦小地自己的呼吸都能吹走自己。贺芹奶水充足,一天八顿地喂养婴儿,可小奇伦愣是有耐心六个月下来不长斤两。有一次奇伦不知是睡忘记了还是小心过头了,竟然小半天没有喘气。当邻居七手八脚把小奇伦拍醒之后,都劝贺芹把孩子送人,然后趁年轻再生一个健康的。邻居说得婉转,其实就是劝她把孩子扔了。虽说已开始了改革开放,但中国大多数人还缺衣少穿,留在自己身边他还有个活路,如果送出去的话那就等于害了他。贺芹悲伤。左守舍蹲在门口开了包劣质烟解闷。自己身子弱,是因为小时候娇生惯养,正长身体时却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和惊吓。儿子刚出生就气若游丝,全是因为这个爸爸不够强壮。帮忙照看女儿外孙的贺发看看女儿,看看女婿,虽说他心里舍不得,但却不好说什么,那毕竟是他们的孩子。刚才小奇伦不知生死时,贺芹没有哭,现在却有两颗硕大的眼泪叭叭地滴在婴儿的脸上。小奇伦睁眼看了一下妈妈,就把眼睛闭上了,不一会,两行细细的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贺芹心里大恸,却极力忍着不出声,只是眼泪无法控制,它们顺着眉骨,滑过脸颊,奔腾而下。

贺发见此情景做了主,他对贺芹说“我一个人能把你拉扯大,你们两个人还养不活一个孩子嘛?实在养不了还有我。”左守舍扔掉烟蒂,把头埋进膝盖里呜呜地哭了。邻居们互相看了看,鱼贯而出。

小奇伦坚强地生存了下来,贺芹也努力工作,慢慢地就镇长、书记的做了上去。左守舍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因妻子的成功而烦恼不已,他安心地做好妻子的大后方。等到奇伦上了小学后,左守舍也组建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在东海境内包揽起了工程。走南闯北下来,左守舍却并没有存到什么钱。奇伦的性命无忧,却时常三灾两病,而贺芹虽说职位越来越高,但那工资总是入不敷出,因此不管赚不赚到钱,守舍必须出去努力。

贺芹好不容易被邓仲承提拔为副县长,却得罪了大权在握的刘北斗。当邓仲承被刘北斗排挤后,刘北斗就腾出手来慢慢收拾邓仲承提拔的人选,贺芹走入人生中最阴暗的时候。她虽保留了职务,却没有权力,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参加大会小会被人批斗。贺芹倒是无所谓,二十年前做社员时就经常被人排挤辱骂,现在条件好多了,被批斗时还能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左守舍知道了,就心疼不已,自己的老婆自己疼。他先是劝妻子辞职回家,两人一起经营公司,并拿李朝正来做例子。李朝正辞职不干了,他倒不是因为刘北斗的打击报复,相反刘北斗还极力拉拢他。刘北斗知道李朝正做过高级领导的警卫员,有一定的资历和能力,而且同期的战友有不少在县市级部门做一把手,更何况经过数年前的那次较量,他知道李朝正是个人才,难得的人才。你不能把他当成敌人,那就把他当做朋友。刘北斗极力想拉拢李朝正,他想把李朝正再往上提提,就通知他交五千元钱,去参加函授班拿个本科文凭,为以后升职做准备。不料,李朝正闲散惯了,借口孩子读大学需要用钱干脆辞职回家,天天钓鱼去了。他那个班,上一天休六天,早就可有可无了。刘北斗惋惜之下,也只能作罢。

贺芹看到左守舍焦急,心里颇感安慰。这个男人弱是弱了点,却极其靠得住的。她对丈夫说,“没事,谁都有沟沟坎坎。”听了这话,左守舍知道妻子不会退缩了,就不再劝导。他想了想,解铃还需系铃人,贺芹拉不下脸面服软,做为丈夫就只能强行出头了。他又拖人又拉关系,三番五次的上门请求,终于将刘北斗及他的左膀右臂请到了东海大酒店。刘北斗最终能够赏脸,还是想着左守舍是受贺芹所托,男人之间好说话,尽管在他眼里左守舍只算半个男人。待刘北斗弄清左守舍大摆宴席,只不过是他自个的一厢情愿,不禁恼怒起来。亏得廖志高奋力斡旋,好话说了一堆,他才又气鼓鼓地坐下。左守舍端着酒杯,一个劲地陪不是,脸上满是谄媚的表情。刘北斗厌恶地看了眼守舍只在底部有些酒的杯子,轻蔑地说“你这也叫敬酒?”说完又想拂袖而去。守舍马上赔了个不是,迅速把酒满上。为了老婆,他豁出去了。刘北斗看了看,仍不说话,他指了指一瓶刚打开的洋河大曲。左守舍的脸色瞬间煞白。廖志开忙又站起打圆场,“北斗啊,他那个身子骨喝这一瓶的话,不是要他的命吗?”刘北斗皮笑肉不笑地说“廖老哥,若不是看你的面子,他喝十瓶,我也不会来的。”说罢他转头看向左守舍,“要替老婆出头,总得有个诚意吧?”左守舍听了,突然豪气干云。他放下酒杯,伸手拿过酒瓶,轻轻掂了几下,就微笑着对刘北斗说“刘书记,我们家贺芹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事。我喝干这瓶酒,替她向您赔罪,您大人有大量,从今后别和她一般见识,如何?”说完,他不待刘北斗回答,就竖起了瓶子。廖志开一见,忙离开席位过来劝他。不料,一向弱不禁风的左守舍,力气忽尔大得惊人。廖志刚双手抓着酒瓶都拼夺不下。

但见左守舍瘦削的脸上,先是苍白耀眼,紧接着紫红吓人,一会就黑气升腾。刘北斗也觉得有些过了,发言道“好了,好了。”刘北斗端坐在位子上,他不动别人不敢动。而守舍也发了狠劲,咕嘟咕嘟地往肚里死灌,不一会,一瓶洋河大曲就全进了胃。酒喝干了,守舍把酒瓶往上拔了拔,等最后一滴也进了嘴,才让廖志开把酒瓶夺下。左守舍一手扶着桌子,摇摇晃晃。他想冲刘北斗笑一笑,却只是咧了咧嘴,然后就扑通一声,往后倒去。

左守舍这一倒就没有再起来。贺芹虽然伤心欲绝,却也无可奈何,说起来并没有人逼他。就算是有人逼着他喝下去,又能怎么样呢?长大了的左奇伦和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瘦瘦高高的个子,白白嫩嫩的脸蛋,让女孩子都嫉妒。父亲死时,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当贺发义愤填膺,准备找刘北斗有个说法时,他无意中发现沉默寡言的外孙在磨刀。贺发岁数大了,死了也就死了,但外孙还年轻,他是左贺两家的根,他必须好好地活下去。为了外孙,贺发忍了。

左守舍去世后,刘北斗多少有些愧疚,他不再为难贺芹。贺芹虽然分管了文教卫,但是各方负责的人知道她不为刘北斗所喜,因此,一般能绕开她就绕开她,直接向刘北斗汇报去了。贺芹空有个领导的架子,却连看门老头的责任都没有。在单位,她心情郁闷,在家,她又会睹物思人,于是就带着休学养病的儿子,回父亲家住上几天。

贺芹走到大炮台时,看见李朝正牵着只狼狗正从西面走过来。他一边走,一边逗着狗,其乐融融。李朝正走近了,看见贺芹,勒住狗,和她打了声招呼。贺芹羡慕地对朝正说“还是老弟想得开啊!”朝正顺着贺芹的目光,看了看呼呼吐舌头的狼狗,“大姐啊,一人一个活法,这种闲适日子,你是过不惯的。”贺芹勉强笑了笑“什么过得惯过不惯的,王国军在时,我不也这么过来的嘛。”“此一时,彼一时啊”朝正把绳子拉了一下,狼狗听话地往他靠了靠“发叔呢?也遛狗去了?”

朝正喜欢养狗,可总也养不长,不是病死,就是被人药死。在这一点上,他很羡慕贺发。那是养什么活什么。那条老癞狗,或者老黄狗,不,老黑狗,都活了二十年,早过了狗龄,还时常精神抖擞地,不是追鸡就是撵兔。长寿也就罢了,还既没人偷也没人抢,活得有滋有味。贺芹知晓朝正的心思,她也惊奇那条狗的生命力。刚抱来时,癞头癞脸,瘦得连毛都没几根,本以为活个十天八天就算做善事,没成想它倒活了二十年,还越活越精神。她知道父亲是把它当孩子养了。那时,她刚结婚,父亲孤身一人,在家时常会感到寂寞。想到狗,贺芹自然想到了儿子。他不也是癞活着嘛?虽不是特别强壮,但也人高马大了啊。想到这,贺芹内心感到一丝欣慰。她看看朝正,又想起他儿子李小剑,那个浑浑噩噩的家伙,小时也病秧秧的,如今倒皮实地很。

两个人站着闲聊一会,就各往前走。

看着朝正幸福的背影,贺芹开始考虑也该辞职回家,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辞职,副县长辞职,在新中国,我也算开天下之河了。贺芹笑了笑,望向远处的孤坟。再柔弱的丈夫也有英雄的一面,再强悍的妻子也有无助的时候。贺芹擦了一下眼睛,转身背起手往家走。身后,夕阳下,坟头几棵狗尾草轻摇着硕大的脑袋,馨馨暖意正浓。

中国电力大学四舍101房的灯已熄灭好久,大家却都没有困意。他们兴奋着,等待李小剑第一次见网友归来。又半个小时后,李小剑终于回来了。在他还残留着翻墙入室的急迫气喘时,舍友已提了够他好几年回答的问题。

“好看吗?”“美女还是恐龙?”“有没有那个谁好看?”“激动不?”“拉没拉手?”“确定关系了吗?”

李小剑没有说话,摸索着找到应急灯,拧开,给自己倒了杯水。

大一就接触电脑的李小剑,不像别的同学很快就对它痴迷,整天泡在机房里不是打游戏就是看光碟。那时李小剑很势利,或者说掉进钱眼里面去了,没事就琢磨着发财,开口闭口谈得全是赚钱。但表面上,他似乎又很好学。图书馆或阅览室,总能看到他瘦削或者皮实的身影。面前一杯水,白白的,身侧几本书,厚厚的。

舍友们对电脑痴迷,觉得每周去两次机房,又是换鞋,又是刷卡,麻烦不说,还限时限点不能痛快,就商量着一起凑钱买台电脑,大家轮着上。学生都是伸手阶级,一只电脑七千元钱,五个人,每人一千多,不是小数目,他们就想拉上小剑一起搞集资。小剑不是拿不出这笔钱,而是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若不是要考试,他连电脑课都懒得上。说起来电脑都学了两年,可他连打个字都一指禅,戳啊戳的。好在每次考试,他都能涉险过关。舍友们不放弃,拼命游说他,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其实既然决定买了,一千多也认了,他们也不在乎再多个二百三百的。他们想地是,李小剑买电脑时不出钱,若是买来后,他要玩,难不成还不给他玩?所以干脆买的时候就拉上他。李小剑则是坚辞不允,很大方地拿自己的电脑成绩做反驳。大家一时无法,都低头沉思。半晌,杜凯问小剑,你还记得《第一次亲密接触》不?刚上大学时,一宿舍人在广播里阅读完了痞子蔡的第一部小说,也是网络界第一部小说。小剑当然记得,那么烂的文笔,若不是他第一个在网络上写,哪轮得他出名。小剑从初中就帮别人写情书,那辞藻文采不是吹的,一多半的文科生见了都要甘拜下风,再加上他天天坚持写日记,笔下功力当真了得。小剑干什么都没长性,写日记倒是坚持了七八年。

杜凯接着说,“我知道你文笔好,只是生不逢时。”

小剑接口道“若是我有只电脑,就轮不到痞子蔡出来沐猴而冠了,是吧?”

“什么沐猴而冠?”杜凯没听明白,愣了一下想起主题不在这“我提那篇网文不是说文章如何,而是说故事。”

“故事怎么了?”小剑也不明白杜凯想说什么。那个故事既不俗也不雅,连个爱情都算不上,顶多就一个不咸不淡,有贼心没贼胆的意淫。

“还记得男女主角怎么认识的吗?”杜凯启发他。

算了,我服。

李小剑爽快地掏钱凑分子买了电脑。轻舞飞扬能让笨得只会学习的痞子蔡意淫一下,不全靠电脑的牵线嘛。你真当我笨啊?好吧,那我也就笨个女孩回来。

买了电脑后,舍友们深深为当时力劝小剑入伙的英明举动,而庆幸不已。自从电脑买来后,他一个人就霸占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剩下的三分之一,杜凯又占了一大半。女孩子上网,不是下午就是晚上,所以李小剑就霸占了整个下午和晚上。杜凯打游戏,无所谓早晚,就强行将自己的生物钟调整配合李小剑使用。

小剑首战告捷。其时电脑初兴,能上网的基本都是大学生,所以李小剑和那些各个学校的美眉很是有共同语言。并且,由于大学资源分配不均,好多学校不是和尚成群,就是尼姑排队。男孩还好说,很多人还沉浸在可以尽情打篮球,踢足球的幸福中。而女孩子,严防死守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逃离牢笼,那可是比男孩子要主动多了。小剑第一次拨号上网,申请好OICQ后,在宿舍高手的指导下,加进了第一个女孩,兴奋地一指禅都差点忘了怎么用。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刚聊两句,对方就近乎直白地暗示,“你相信网恋吗?”围观的舍友一片惊呼,丢书包的丢书包,找凳子的找凳子,团团坐在边上,那叫一个认真。围观中有隔壁宿舍的人,他感叹道“上网泡美眉,竟然这么容易!”他们宿舍刚上大一时就领全班先河,通过拨电话的原始方式,联系上了某女生宿舍,和她们搞起了联谊。此壮举,被李小剑毫不客气地打击了快两年。那些联谊宿舍的女孩,整个一恐龙特级战斗队,不是小巧玲珑地像侏儒,就是人高马大地像猩猩。要不是她们主动介绍说是女生,你还真以为是长得有点过分的大爷。

李小剑同样也很激动,痞子蔡这厮,真是走了狗屎运。他忙戳上“相信。”对方又问“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小剑已感到满屋的鼻血像夕阳在映照。小剑把手甩了甩,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避而不答“你在哪?”“秦皇岛。”“秦皇岛?”泡个妞还要跑大半个省?我比痞子蔡还能意淫?好歹人家近在咫尺,那是想看就能看到的。李小剑顿时泄了气,他很客气地撒谎,“我有女朋友了。”从那后,他再也没有答理过网络处女聊。不要气馁,再来再来,围观的人给他打气。又花了近一个小时,李小剑终于找到个同市隔壁街的河大美眉。围观人,早气馁地上自习去了。

由于成功机率太大,两人就谨慎万分。经过网络处女聊后,小剑成熟地飞速。他们相互试探着,旁敲着,直到第三天才互留了电话号码。李小剑有此耐心,当然也离不开对方的花言巧语,她说自己长得像台湾某著名女星。李小剑就知道两个台湾女星,一个是林青霞,一个是萧蔷,都美地连做梦都不敢想。美丽让人拥有耐心,而且是极大的耐心。李小剑知道电话号码后,当即退出网络,找出电话卡拨了过去。天簌般地声音传来。想到那美妙的嗓音,配着青霞阿姨或是萧蔷姐姐年轻时的脸,他一阵后怕。真险啊,差点被秦皇岛的螃蟹给骗了。在美色诱惑面前,李小剑不成熟了,迫不及待地想见面,现在过去都行。对方似乎已见多不怪,很是矜持地说再等两天,到周末。李小剑墨迹半天,只能无奈答应,但他那语气仍然颇为温柔,很好地遮盖住了内心的急躁。

全班男生和李小剑一起熬过了两天。见面那晚,大家都毫不吝啬地拿出自己的发油、洗面奶以及拉风的外套,让小剑好好地武装自己。仿佛前往赴约的不是小剑,而是他们自己。收拾妥当,李小剑骑上隔壁宿舍兄弟提供的捷安特自行车,载着众人的期望,信心十足地开始有可能是中电史上第一次的网恋。到了约定地点,女孩千呼万唤地出来了,李小剑一见才发觉,她最多有些像香港的莫文蔚,其实并直逼石榴姐苑琼丹,而且还是呲牙裂嘴的苑琼丹。拜星爷电影所赐,小剑认识的香港女星明显多过台湾。

失望归失望,重点大学的风度还是要保存的。李小剑客气地询问她想上哪玩。女孩则毫不客气地点了个极其偏远的公园。李小剑边展示着迷人的微笑,边暗骂你想累死我不成?还尽把我往黑咕隆冬的地方拉。

公园里,难得黑暗中规矩的李小剑,左提示右暗示,我们该回去了。可女孩却乐此不疲,呱呱地说个没完。李小剑渐渐没了耐性,干脆豁出去了,“宿舍关门了,我们开房去吧?”说完这话后,李小剑就后悔了,她要是真答应了可怎么办啊。正当他屏气凝声感觉血液都要凝固时,女孩羞答答地回答“太快了吧?”李小剑心里一阵轻松,偷偷一摸后背,潮湿一片啊。他不再犯傻了,忙道歉解释自己说错了话,只是想提醒她中电关门了。女孩大度地笑了笑,她理解小剑的急迫。

回来时,小剑的车明显骑得快多了。将女孩送到门口,小剑努力保持了最后的绅士风度“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骑跑了。

宿舍内鸦雀无声,大家像偷听试卷漏题一样,安静地听李小剑汇报完。良久,河北兄嗔怪道“有那么吓人嘛?你把我们的希望都扼杀了。”吓不吓人不知道,只是没过多久,“网络就是侏罗纪公园”的说法流行于各大校园。

这时电话响了,大家吓了一跳,李小剑最方便,他伸手接了起来。巧了,就是找他的,四叔射正打来的。真是奇怪,开学没一个月就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电话,第二个是四叔的,第一个则二爷朝元半月前打来的。

朝元喝了酒,话没说上半句,那酒气就顺着话筒飘了过来。他大着舌头问堂侄“在学校,都,还好吧?”

小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竟会亲自打电话来。他小心着措辞“还好啊,二爷费心了。”

“小剑啊”话筒里的酒气掺了水,朝元突然哽咽“你大哥,小怀,他,出来了。”

“好事好事啊”小剑应承着,有些疑惑“这事我知道啊,都一个月了。”

“对,对,你,你知,知道的”朝元的舌头渴睡了,直直地平铺不好卷“我说,是说,他解脱了。”

“解脱?”小剑像块海绵被人狠地一抓,一身冷汗就被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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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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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解,解脱了,他,洗,清了。”朝元含糊着。

小剑不仅汗被挤了出来,感觉腿都被捏细了。他紧张地问“大哥,他,出事了?”

“出,出事?出什么事……”朝元正说着,电话被人抢了过去,是父亲朝正“小剑,你二爷喝多了。”

“我闻到了”小剑仍然牵挂着李怀“大哥他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你二爷嘴巴麻了,不灵活”难得朝元有兴致,朝正就陪他喝了几杯。虽说他因身体原因,尽量控制饮酒,但随但抿一口还是够朝元喝上一壶的。

“那二爷怎么说,解脱了?”小剑仍然追问。

李怀出狱后,躲在家里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见人。开始家人还陪着他,后来见他没什么事,就各忙各的了。一天,香烟抽完了,他苦熬不住,就找了个破草帽戴在头上,贴着墙根出了门。在小卖部前,他走走回回,很是犹豫了一会。最后,他实在抵不住烟瘾,才一咬牙走了进去。他也不多说,手一指“红衫树。”店主也不多话,“三元”话音刚落,一包红衫树就丢了过来。李怀刚捡过烟,钱还没给,店主就望向他身后“您要来点什么?”

就这么结束了?他也不笑话笑话我?好歹你也问下我出了什么事啊?呆立当场的李怀本以为店主不兴趣十足的对他冷潮热讽一番,也得高高在上的对他嘘寒问暖几句啊。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出钱,我卖物,如此而已。李怀愣了半天,都想提醒他自己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

出来一次后再出来,李怀就自知地多了。他并没有重要到谁都关心的地步。他也会主动和人聊上几句,有时也能开上些玩笑了。只是,他仍不敢见亲戚朋友,他们才是会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大家也知道,他正处在难过时期,需要调养,因此谁也不去打扰他。朝正也尽量不登他的门,除非单位有事必须找他,他也只是给他打个电话。打电话也只说事,绝口不提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通过几次电话后,对亲戚朋友,李怀也憋不住了。他怯懦地问“大叔,现在村人,都在看我的笑话吧?”“看你的笑话?”李朝正半张起了嘴“谁敢看你的笑话?你不记得当年我在北京关了几年出来,有谁不对我佩服地要死?那牢,岂是一般人能坐的。”李怀躲在家里又想了几天,终于明白原来是自个太拿自个当回事了。在东海,像他这样的人,不说有一万但至少也有一千了吧?要不然造那么多监狱做什么?一般人认识字能认识一千,就相当不错了,更别说认识一千个人。自己瞎敏感。想明白了,就放得下过去。放得下过去,李怀就谋划起了将来。首先,他要调查清楚当年的高考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有没有顶替过马桂。名不正言不顺。其实打心底里,李怀是没有把马桂放在眼里的。文学上有两把刷子,就能证明你能考上大学?更何况那两把刷子是不是真的还不好说。再者言,文学,诸多学科中门槛最低的。是个人,只要稍认识几个字就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有个文学梦。怎么没几个人敢正大光明地说自己有个科学梦?说白了,文学,就看你会不会吹,而大学,那可是要真刀真枪地。李怀虽是这么认为地,但更多的人则喜欢捕风捉影,啥也不懂就知道人云亦云。所以,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自己一个清白。

李怀把打算对老婆一说,老婆很高兴。能让老公重新振作,那是花多少代价都换不来的。老婆当下就把全部积蓄拿了出来,第二天还回娘家又搜刮了点,总共凑了两万元钱给他做活动经费。她还对他说,“你先用,用完我再去借,只要能查清事实。”李怀望着老婆,眼泪哗哗地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李怀庆幸不已。

不枉做了几年副局长,到政府查个事,那是轻车熟路,没两天,李怀就全搞清了。事实上也是大学扩招了,虽说扩招生还没出校门,但是教育局已提前轻视起大学生们了,因此一听说是查大学的事,他们一路绿灯放行。

马桂确实被人顶替了,也确实是被李怀顶替的。民间的传闻有时就是真理。

但是,李怀顶得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地都有些委屈。

恢复高考,一切还未正规化,浸淫宦海多年的各级父母官们,偷个梁换个柱,李个代桃个僵,那真是小菜一碟。在他们眼里,他们认为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当官没有特权,谁会那么卖命?有了这种认知,当他们侵害起普通人的权益时,不感到羞耻内疚,反倒认为那些是夺回自己利益的正义举动。因为正义所以正确,因为正确所以心安理得,因为心安理得所以看起来就是明目张胆。

马桂第一次考上大学,被当时的刘副镇长明火执仗。但刘副镇长为此,仍感到稍许内疚。只是,他内疚的是他抢夺的人,也是既得利益成员的一份子。毒蛇互斗,毒牙无用,否则会亡宗灭祖。

马桂心性不小,第一次因为误会,误会就误会吧,第二次再全力以赴。没想到,他又被人狸猫换了太子。

马宗属于既得利益一员,但是最底层的一员,介乎群众与污吏之间。群众把你当官员,敬而远之,官员则把你当群众,欺你没商量。那年东海考上大学的也有十好几个,马宗没有怀疑到李怀头上。一个村子住,远亲不如近邻,我好意思让你替,你还不好意思顶呢。

李怀就是顶了,顶得却委屈,因为他也考上了,而且考得是北大,谁知最后却上的是南大。

东海地方虽小,但藏龙卧虎的权贵不少。马桂第一年考上,入了刘副镇长的法眼,第二年考上,又得到了市级干部家属的亲睐。无它,权贵子弟才能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觉悟。你一个贫下中农,顶多有些后知后觉就不错了,还想混入大学精英的队伍,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不是在考场上徇私舞弊,就是批卷老师一时麻痹大意。否则以你小学都没上两年的水平别说考大学,能写“大学”这两个字都是稀奇的,国家都能特招你为研究生了。你们这些垃圾,还以为是白卷张铁生的时代啊?

如果马桂参加第三次高考,恐怕又会为另一个纨绔子弟做嫁衣裳。如果想上大学,他至少得考五次才能如愿以偿。即,他必须等那些祖上有荫蔽的人都找好窝看好点,才能抢那剩下的渣滓。

无独有偶,李怀参加高考,也成了市级亲属的砧上肉。等到他被宰杀地差不多时,市级亲属才蓦然发觉李怀身上也贴着个老革命李朝先的标签,而且还是省级的。人人平等面前,才会出现法津。市级亲属大惊,已顶替了不好再退,只能亡羊补牢。于是备用的马桂,再次被放上桌面,他的稍差一点的南京大学,就变成李怀的了。虽然李怀志愿里填得是北大,最后录取通知书变成了南大,他却没有私毫怀疑。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太稀缺了,只要能考上一个就算烧了高香,谁还管考的是什么大学?市级亲属瞒天过海成功。

多少年后,当马桂入土为安,李怀身陷囹圄,顶替他们的人则避祸他乡。

李怀查清了事情的原委,本人倒没有大惊小怪。他在家又休息了一段时间,就打点行李去陕西承包起土地。坐过无产阶级牢房的人,对一切都有云卷云舒的坚韧,花开花落的从容。

李朝元倒没有儿子的淡然,被马家人围堵上门的情景,几年来,无时不回放在眼前。他找到马题、马海洋,不管尊卑地,先把他们痛快地骂了一顿,临走又朝他们狠吐几口唾沫。马题八十几岁了,世事看穿。他微笑着听完。马海洋心事重重。眼前的谩骂,对他来说细雨和风而已。朝元吐唾沫时,他也面无表情,仿佛已预知了不久后大学的沦落贬值。

熄灯了,有同学都打起了呼声。李小剑手握话筒,坐在暖器片上听父亲讲完。

解脱了,真地解脱了。解脱的人不是李怀,而是李朝元。

接到四叔射正的电话时,小剑多少已有些坦然。他也大了,大家都把他当成人看了。

射正的电话打得多少有些无聊,无聊的闲聊而已。射正问了他有没有找女朋友,问了他学习如何,最后让他毕业发达后,好好照顾堂弟李小盾、堂妹李小娜。小剑知道,堂弟堂妹的学习成绩不太好。

小剑洗涮完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网络爱情究竟可靠不?难道美女都在谈恋爱,没有心思上OICQ?

(五十一)

种猪场看护房,马海洋小睡中,迷糊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心里一惊忙翻身下床,鞋也没穿,赤脚就跑了出去。

河的那边,几十号人,身着五花八门的工作服,头戴五彩缤纷的安全帽,像大海上连接成串的子母水雷,一漾一荡地正往这面拥挤而来。他们或捏着木棒,或提着铁棍,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河的这边,百十号人围住了数排猪圈,大多数空手赤拳,如同看热闹般,团围住一间间猪圈。另有十几号人,每人手里紧握根长杆。那长杆头部装了奇怪的器具,说是铁钩,未免小气了点,说是戈戟,未免又牵强了多。弯弯的,扁扁的,刃口冒着寒光,倒像是一把大镰刀。一个黑色西衣西裤的人站在他们中间,背风发型梳溜地滑,眼光都止不住脚。他左手撑腰,右手夹着香烟,东指西指正吆五喝六着。马海洋一看那大镰刀,腿就哆嗦了。他不顾满地碎沙砾石扎脚,磕绊着往前跑,边跑边喊“谭主任,求您了,使不得,使不得!”

那个被叫主任的人是拆迁办的谭刚。谭刚回头见是马海洋,微微一笑,手一挥,一个漂亮的烟弧画了出来。手下人一见,马上闪过来,一边一个把马海洋架得结实。马海洋虽脱身不得,却仍在拼命扭动。他大喊着“谭主任,使不得,使不得啊!”喊着喊着,眼泪润湿了睫毛。谭刚不理他,笑容可掬中又画了个烟弧,那些大镰刀就齐刷刷地往猪圈里一捅再一拉,霎时猪们的惨嚎就直达云霄。持镰人听了老实地打起了寒颤,就连见多识广的拆迁办主任面上都微微变了色。马海洋听了,心里更如钝刀猛绞,眼前一下就黑了起来,同一时刻他也感到手臂松快了许多。他强定了定神,一挣就脱了身。原来抓住他的人,也被猪的哀号吓脱了力。

马海洋跑到猪圈边伸头一看,一柄柄大镰刀勾拉着猪脖子,皮开肉绽的,鲜血狂喷。而猪们在镰刀的牵挂中,只是咧着嘴嚎地悲壮,却一下也不敢乱动,乖乖地不停哆嗦着四腿尽量地站直。它们肥厚的脖子在激射着鲜血的同时,也在翻滚着气泡,热乎乎的,一串串的,嘟嘟地冒。持镰人的手轻轻一拉,那猪的嚎叫就猛然又不可思议地还能再拔高一个音阶,一边嚎叫,一边听话地随着镰刀地引扯,亦步亦趋地往前挪动。海洋大恸,眼泪决堤一般滚滚而出,“谭主任,我搬,我搬,我不要补偿费了,快停手吧,我搬啊!”那两个本来抓着他的人,好不容易回过神,又跑过去扭住了他的胳膊。谭刚不为所动,微变的脸色恢复正常,又找到了绅士的感觉。他和蔼地微笑着,只是看也不看马海洋。他的眼神,在猪圈里,随着猪血四散着满意,跟着哀嚎收敛着满足。

大镰刀勾拐在猪脖子上像铁耙犁地,光滑平复的厚脂粗项,猛然间哧拉着分开两边,外翻出白花花的肥肉,稍一转瞬滚烫的热血,就喷涌而出。许多猪看着个头蛮大,其实远没有长足斤两,皮薄肉嫩,脆弱地很,当又大又快地镰刀无情地拉划时,很容易就能在血渠之间看到连绵翻涌的气泡,它们的气管已然被割穿。

半晌不午的时候,“马海洋种猪场”只有一些老弱妇幼在看守。当她们听到猪的惨嚎,纷纷走出看守房围了过来。她们杀鸡宰鸭、剔鱼剥肉,血腥的场面见多不怪。但一见到海洋猪圈内血肉横飞的情景,她们仍然不可扼制地傻瞪了眼。大部分的猪,勾引中除了哀号,规规矩矩地跟随着镰刀;小部分的猪,虽力有不逮半趴着身子,但仍像海豹一样,扑腾着前身,紧随牵拉。而它们都站在自己的血液中。泪已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这是在干什么?这是什么年代?他们是什么人?一连串的问号在惊惧中打进了脑海。其中几个妇人刚一照脸,就忙转过身,嗷嗷狂呕着快吐出胆汁。等她们再抬起身时,眼泪鼻涕涂抹地厚重。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涕泪横飞的同时,忍不住惊问道“鬼子了来了?”边上一个妇女忙忙地捂上她的嘴。

马海洋还在泪人式地的挣扎,“谭主任,我搬,我搬啊!我不要补偿了,我搬啊!”他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嘶嘶地像漏气的轮胎。

“住手,你们这些土匪。”说话的人是张花花。

花花这些年在各个会议场、展销会卖水晶,生意虽说也不错,但毕竟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多有不便。因此当小三的养猪事业渐上轨道时,夫君的一个招唤,她就回来安心地帮忙了。此时她见拆迁人员如此凶残地抢猪,饶是她再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也不禁心头火起,一声怒吼震撼了当场。

张传玉的老父亲张延年和小三的二爷爷周虎,正在看护房跳马飞象地下棋。他们听到外面闹腾地厉害,也忙出来瞧瞧。一见这情景,他们二话不说,摸了根棍就冲了过来。当年,他们也是在陇海线上纵横驰骋过的。“光天化日的,狗日的就敢抢猪。”周虎边骂边冲了上来。乡亲们都把这些猪当孩子式地操心操力,宝贝地很,平日里可是连小声吆喝都舍不得。

谭刚看看张花花,一个满面怒容的年轻妇人,再看看张延年、周虎,两个义愤填膺的入土老头,就很不当回事地一挥手。几个拿木棒的人见到手势争向迎了上去。

周虎提棒猛砸向领头一人,那人用棍一架。周虎还没打出第二棒,就被后面跟上的人一棒砸在腰眼上,哎哟一声翻倒在地,人事不省。张延年岁数大些,腿脚也就慢,走在后面一棍还没打出,就被人砸在肩头,倒在地上直哼哼。那几个人打倒他们俩后,仿佛也知道打几个老头面上不好看,就没有趁热打铁地再给他们几棍,而只是围住他们,防止他们再起来闹腾。张花花和朝元老婆徐芬霞见两位老人一棍就被打倒,惊呼一声跑上前来。拆迁人员倒没有难为她们。她们一推,他们就闪到了一边。两人弯腰半跪着查看两位长辈的伤势。周虎紧闭着眼,脸色发青,好像连呼吸也没有了。张老头则手按着肩头,直打抽搐,气足但急地很。张花花抱着张老头大喊了几声“爷爷,爷爷”,又扭过来冲周虎大叫“二爷爷、二爷爷。”

眼前发生了这么多事,谭刚的心态则好地吓人。他抽出根玉溪烟,揿了一下打火机,慢慢点上,优雅地很。

猪被钩扯到圈边后,几个拆迁人员不避脏臭地跳进猪圈,抓腿的抓腿,扯耳的扯耳,一用力就把猪给抬了起来。圈外几个人接好,一路鲜血地抬往卡车。猪,则乖地要命,动也不敢动,连哼吱哼吱也只是在嗓子里躲藏蛰伏。

村妇见拆迁人员把猪直接抬上了卡车,再也顾不止农人的淳朴形像,齐声骂道“强盗,你们都他妈的是强盗!”

徐芬霞这当儿冷静地多,她转身冲老姐妹们喊,“快来,把人抬到屋里去。”谭刚听了,冲围住老头的那几个拆迁人员眼色一使。他们心领神会,一晃身就把几个村妇挡住了。张花花见了,骂了句操你妈,摸起木棒就要往前冲。徐芬霞见了,忙一把扯住她。花花转过头,徐芬霞使劲往村里呶着嘴。花花一顿,就明白了。她转身用力顶开挡在她面前的两个拆迁人,顺着猪圈旁的小道,猛跑了开去。拆迁人员见她跑了,也就跑了,没当回事,仍是钩得钩,抬得抬,忙得不亦乐乎。这才是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张花花跑过一处看护房,见门口放了辆自行车,也不管是谁家的,拉过来就骑了上去。一骑上自行车,见拆迁人员现追来不急了,她就扯开喉咙喊起来,“有抢猪的,有抢猪的,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谭刚这才有了反应,他看了眼远去的张花花,然后转过头来看向马海洋,终于开了金口“老马啊,早让你搬你不听,现在我们出动这么多人,大车小辆的,你这点猪做我们的油费都不够吧?”此时,马海洋倒不理他了。他背对着谭刚,瘫了一样,斜趴在猪圈上。那几个抓着他的人,倒像是在搀扶着他。

谭刚又看了眼围观的村人,声音猛地一提,恶狠狠地说“你们也一样,不听话,这就是榜样。”说着,手指用力地指向马海洋。

马海洋哭傻了,堆挂在圈栏上,不住地念叨“我搬,我搬,不要补偿,不要补偿。”

已长成形即将出栏的种猪,被一只接一只地抬了出来。有的,还能耷拉着头,哼哼几声,小孩哀鸣一般;有的,干脆就垂着脑袋,一声不吭,信佛对尘世厌倦了似的,任由脖子里的鲜血,浇灌着零星的杂草。

村民看着心如刀绞一般,眼泪就没有停过,而谭刚则渐渐地咧开了嘴。他得意地四处吐着烟圈,张扬着他的兴奋。绅士,他是再也扮不下去了。

远处传来嘈杂声,村民们往南看去。谭刚扔掉烟屁股,也往南看。剑之晶的村道上,先是几个人跑了出来,他们的手里握着扁担、铁锹,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大叫。渐渐地,又有几个骑着自行车的赶了上来并超过先前的几个人,他们的车后无一例外也夹着各式农具。他们骑了一阵,村子里又开出几辆拖拉机,上面站满了人,也是操着各式农具,阳光下阵阵闪着刺眼的白光。在村里的青壮劳力,基本上齐全了。

谭刚的绅士风度彻底没有了,脸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泛起青白。

随着人群的渐近,村民们的喊声清晰起来,是那么地不礼貌“抓贼啊”“打死狗日的”“砍死妈比的”。拆迁人员都看见了,他们不由得停下了手。几个妇人见状,眼泪未干,喜色就露了出来。有胆大的就对拆迁人员喊道“看不打死你们这些狗日的,有种别跑,操你妈的。”

谭刚又抽出一根烟,却哆嗦着点不上。村子里蜂涌而出的村民,人数只比他们多不比他们少,而且武器明显占了上风。

一名拆迁人员走过来对谭刚推心置腹“谭主任,我们是来拉猪的,不是来打架的,猪拉得差不多了,走吧?”

谭刚犹豫了一下。拆迁这些年,他也见过几个彪悍的,但从来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彪悍的村民,不,刁民,他们竟然敢集体对抗。在东海,这几年自己也算叱咤风云的了,某些村庄,都快能被父母拿来吓小孩了,而今却被一群乌合的农民吓走,这实在是有损拆迁办主任的面子。心虽有不甘,可对方不论人数还是武器,都占了优。谭刚皱了皱眉头,拿定了主意:那还是暂避一下风头吧。主意拿定,可表面的文章还是要做。谭刚静了静心神,好不容易把烟点着,颤抖起了烟雾。他在等。等哪个体己的手下再劝说自己一次。就坡下驴,也要就成体恤属下。可是谭刚想归想,却没有属下再敢进言,他们都战战兢兢地看着南方。都怪自己平时太严厉了,谭刚感叹一句,只得放下架子。

他转过身对着那群农妇提高了嗓门,“今天暂且先放过你们,再不听话就和他一样。”他急急地说完这句漂亮话,指了马海洋一下,就忙忙地转身。“狗日的,别走啊”几个村妇叫骂着上前想拦住,蹦跳了几步,终归不敢。

十辆拆迁卡车刚艰难地掉头开走,村民们就赶到了。有跑在前面的,就将手里的农具往卡车上奋力掷去。由于距离太远,大多数的农具愤怒地飞行一会,就纷纷不甘地掉落在路上,只有一两件丢进了卡车,还没砸着人。

马宝随着村民一起赶了过来。他一看血流成河的猪圈,当下就直了眼。等他回过神,再看到呆坐在地上的父亲,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他跑过去抱住海洋,哽咽着说“大,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太大意了。”海洋像不认识马宝一样,只是一个劲地说“我搬,不要补偿,我搬,不要补偿。”

周虎和张老头被众人抬到了床上。晕迷的周虎倒是没有大碍,小三掐了他几下人中,他就醒了过来,看了眼身旁的众人,就破口大骂起拆迁队,还说要是自己年轻几岁,哪轮得到这些王八蛋嚣张。东海早先被日本人占领过,后来国共内战时又是双方的前线,少年的周虎跟着老严的两个哥哥破坏过鬼子的铁路,青年的周虎做过游击队员打击过反动派,肝火一直旺地很。

张老头则一直躺在床上哼哼。传玉抓住他的手,紧张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丽眼里含着泪,对丈夫说“快送大去医院吧?”传玉反应了过来,招呼人就要把张老头送往医院。张老头听了睁开眼,费劲地将左手抬起来,轻轻地,但很用力地摇了摇。

时近中午,王慧骑着电瓶车从城里回来了。王慧是马宝的老婆。王慧把车停在路边,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神游般走到自家的猪圈。王慧在城里开了家服装店,每天早上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就去看店。服装店就在幼儿园的边上。王慧开服装店纯粹就是为了接儿子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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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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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省得等儿子放学时没地方去,因此店开地就有一搭没一搭。王慧是城里人,虽然不喜欢农村生活,但喜欢吃婆婆做的饭,所以每天中午都会回家。当她看到满地的血染红了泥土,失神的丈夫傻傻地站在猪圈边,而软弱的婆婆蹲在地上抱着麻木了的公公在哭时,她就明白了一切。她猛地抽了自己两嘴巴子“我该死,我该死,贪心不足,呜呜!”马宝伸手抓住王慧,坚毅地看着她“不是我们贪心不足,那是我们该得的。而是他们太心黑,想抢夺我们的。是我们的,我们就一定要得到。”

马宝说完,放开王慧弯下腰。他对魏幽苑说“妈,你扶大回家,他们肯定还会来,我在这等着,我不信他们还能把我杀了。”

张传玉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把铁锨,他对马宝说“你们家都好好的,就在这等,俺大被打伤了,我也在这等着?俺大可是要护着你大,才被打伤的。”传玉的声音阴冷阴冷,让人听了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马宝听了这讥讽十足地话语,感到受了轻视。他霍地站了起来。也只有张传玉这么瘦弱的身材才能发出这么阴冷的声音。小三也走了过来,他手里同样提着把铁锨,也冷冷地看向马宝。马宝觉得自己才是最阴冷。

马宝愈发感受到了轻视,甚至鄙视,那豪气猛然就干云。他斩钉截铁地说“大哥,你说话,我马宝就是挨枪子,今天也认了。”张传玉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叫过一个本家,“开拖拉机,去拆迁办。”说完他看了眼马宝,就就往桥上走去。姓张的男子,二话不说全跟了上去。周姓人少,但他们也浑然不惧。小三和两个堂哥提着锨紧跟张传玉也走上了路。

马宝转身对围在身边的炳黎、小飞说:“各位叔叔、大爷,人家帮俺大,我得报答人家。”他摸了根扁担也追了上去。马姓几十个青壮劳力一看,互相瞅了瞅,也不说话齐齐跟了上去。

王慧和婆婆魏幽苑见马宝要走,忙放开海洋跑上前扯住他“你不能去啊,咱搬吧,儿啊,不要钱了。”话说一半,泪流满脸。马宝停了下来,看看父亲,再看看传玉,一咬牙推开了媳妇和妈妈。

拖拉机突突地冒起了黑烟。

李朝正刚好赶了过来,他停下自行车跑到拖拉机后面,大声地对张传玉说,“传玉,你,你下来,不要,不要命了?”朝正人胖,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蹲在车厢里的张传玉,冲着李朝正喊道“哥,俺大被人打伤了,他们都不给抬到屋里去,现在只有喘气没有进气了,你去看看吧!”说着说着,一直阴沉着脸的传玉,就要掉下眼泪。李朝正大声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和政府做对?我告诉你,你就是赢了一时还能赢一世?那政府还怎么管理?”

同在一辆拖拉机上的小三对朝正喊道“大爷,我们这也是为了咱村好。”

李朝正看了一眼小三,冲他骂道“你他妈懂个屁”又转身对传玉说“你先下来,听哥说。”

张传玉吸了一口气,对李朝正说“哥,俺大被人打了,我要是不做点什么,还是儿子嘛?”说完,他伸头对前面的司机喊“开。”拖拉机突突地往前跑了。小三看着李朝正,意味深长地说“大爷,你老了。”

李朝正闻言一怔。

剑之晶村不能在举国拆迁的大潮中幸免,这没有出乎李朝正的预料,只是他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猛。只一夜的时间,“马海洋种猪场”所有的猪圈,都画上了白白大大的“拆”字,就像地狱阎王的勾碟传票,白天触目惊心,晚上阴森恐怖。

有拆迁就有冲突。财大气粗的开发公司像征性地给了些补偿费,马瘦毛长的村民也多少就有些像征性的抵抗,毕竟大家为它付出了这么多。这之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马海洋家。海洋、马宝父子为了不让辛苦多年的养猪事业,一夕间成为过眼云烟,就每日吃住在看护房,枕戈待旦。这,可是他们的命根子。

镇里近年才组织成立的拆迁队,严守擒贼先擒王的古训。他们拆不了马海洋家,绝不蛙跳地拆别人家。而别的村民尽管心里稍松了口气,但毕竟不踏实。拆迁队是什么人啊?和他们谈诚信,还不如狗谈不要吃屎。因此,他们也一个看着一个地,长住进了看护房。唇亡齿寒,这个道理他们还是懂的。马海洋若是守不住,接下来就会轮到他们。就算不为了自个,光是村前村后住着这么多年,也要出来支持一下海洋。于是,在这大敌当前的时刻,剑之晶村的养殖户们,格外地团结。

拆迁办的谭刚主任来种猪场三次,每次都是兴师动众,几辆大卡车,上百号拆迁人,威风凛凛、气势如虹。而在这之前,副主任曹伟也不厌其烦地来过四次。

曹伟的腿伤养好后,自知在村子里混不下去,就借着父亲的老门路进入镇上新成立的拆迁办。在镇里,没有大树遮荫的曹伟,迅速成熟起来。他做事低调沉稳,工作勤劳辛勉,没几年就从一个普通办事人员成长为牛山镇拆迁办副主任。当曹伟带着人东奔西跑火热地拆迁时,马海洋则埋着头一门心思养猪。几年下来,海洋不仅在剑之晶村后来者居上,成了最大的养殖户,就是在整个牛山镇,也是声势逼人,绝对地名列三甲。剑之晶村“马海洋种猪场”总共二十排的猪圈,马海洋一人就独占四排,三十几间。

曹伟第一次来时,说镇里规划开发区,剑之晶村也在其列,村后的猪圈都要拆,拆海洋的猪圈,补偿他1万元钱。曹伟的话还没说完,马海洋就把他给轰了出去。曹伟边往门外走,边辩解道: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个传话人,干嘛对我这么凶。

曹伟第二次来时,说帮他争取了一下,镇里决定将补偿费提高到2万。曹伟说完又低声恳求海洋保密,因为算起来,他的单间猪圈相当于赔了五百,而别人的却只有一、二百。像小三周伟家,三间猪圈才赔了五百元,连盖面墙都不够。这次马海洋没有轰他,而是反问道:那小三收下赔偿金了?曹伟撅撅嘴没有吭声。马海洋也不追问,只是让他算算帐,看细分下来,建造一间猪圈光人工,五百能不能止得住,再算上每年的土地使用费,上交镇里的管理费,到底应该是多少。

曹伟第三次来时,又提了价,3万5,并直言不讳地告诉海洋这是最高价,拿了,一生平安,不拿,寝食难安。这就是赤裸裸地威胁了。海洋的脸涨得通红。曹伟不等马海洋开口,接着说,“我知道3万5的赔偿太少,连地皮也买不下来”接着他话锋一转“但这是政策,若不是因为我在拆迁办,你这个地方早被推平了。”

剑之晶村出去的拆迁办主任,多少有些乡土意识。曹伟很诚实地告诉马海洋,他来问他的意见,不过是走走程序,因为是乡邻所以他多跑了两趟帮衬着提了些价。而事实上,你答应拆,得拆,不答应拆,也得拆。如果痛快答应了,还有3万5的补偿,双方皆大欢喜。若是不答应,那政府就会强制拆迁,你不仅得不到拆迁补偿费,你还要倒给拆迁误工费,搞不好还要被拘留,去坐牢。

马海洋知道曹伟没有危言耸听,也相信他说的等到换一个人来谈时,那就是赤裸裸的命令。到时,不管他是拒绝还是沉默,只要不是同意,那就相当于吹响了强制拆迁的号角。可是3万5的补偿费也太少了,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投了赚,赚了投,下去没有五十万,也有四十万。儿子能娶上城里的俊俏媳妇,自己能在人前抬头,不全靠这片猪圈做支撑吗?眼看着要回收赚钱了,镇里一纸公文就要将这地方变为一片废墟。马海洋岂能甘心?他深深地明白,一旦没有了这些猪圈,他奋斗多年才得到的那点尊严转瞬间就会烟消云散。而他也将重回到那个任人奚落、随人挖苦的年代。人啊,马海洋感叹道,活一辈子,不就是挣个脸面嘛?我是个普通老百姓,要想活得有尊严,不就得有钱嘛?普通人,有钱就有尊严。

马海洋越想越烦恼,一边是政府强大的压力,一边是以后无着的生活,两边都非他所想,但他硬是没有丁点办法。

曹伟这次和他讲了很多,都是掏心窝的话。马海洋听了心里虽然害怕恐惧,但表面上仍强硬地表示不行。曹伟没再说什么,只让他考虑一天,第二天他再来。

第二天曹伟来时还带上了钱。这次他没有照常和马海洋闲聊几句,而是开门见山地说“海洋哥,拿上这些钱,明早之前赶快搬完吧。康书记已下了最后通牒,明早前没搬完,谭刚主任就要有大动作了。”说到大动作时,曹伟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马海洋真地害怕了。在农村多年,他见惯了政府的雷厉风行,就拿计划生育来说,扒房搬粮、结扎罚款,那真是说到做到,半点也不含糊。虽说现在宣传社会文明了,时代进步了,工作不再像往年那样鸡飞狗跳了,但那是人们被动地自觉配合,而不是政府主动地变得文明,更别把这当成政府的软弱。

这次,他没有像之前几回那样强硬,更没有追出门把钱丢给曹伟。他默默低头抽上几口老烟叶,就起身走出看护房。他要回村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儿媳王慧一听就不乐意了,虽然没说什么怪话,但轻撇的嘴唇摆明了是嘲笑公公的懦弱。王慧是城里姑娘,中专毕业,人也长得漂亮,春暖白云似的清爽,秋凉浮萍似的灵动。她能嫁给小学刚毕业的马宝,全是因为马海洋有几十间猪圈,彩礼出得阔气,1万8千8百8十8元。中学老师一个月工资也不过三、四百,还时有时无的。因此这彩礼简直就是史无前例。王慧连个“勉为其难”的谱都没有摆,直接就同意了。

马海洋斜眼瞧见了没往心里去,他本人也是不愿意被拆的。

海洋人老实,老实过分有时看起就是懦弱。但海洋表面上老实归老实,骨子里却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几十年来,他在村里高不成低不就,说一句话能听见声响,不说话也没人想起他。好不容易,他现在有点身份地位,各家有些事能想着他了,你再让他重回从前那种不愠不火,这怎么可能?谁不喜欢被人尊重捧着的感觉?尤其是当他一想到以前几次带头起哄,想在族中村上争个脸面,最后却都不得不灰溜丧气地收场,他就更不愿意失去猪圈——这个能让他安身立命,尽享尊严的王国。

马宝和父亲是一个心思,甚至比他想得还要远。他早就和媳妇商量好了,等爸爸再养几年猪,把投入的钱都收回来了,他们就去新浦买房子,让儿子扬帆去市里读小学。

海洋老婆魏幽苑,名字起得书香气,其实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既淳朴善良,又勤劳智慧,说白了也是胆小怕事、逆来顺受的人。她劝丈夫,“他大啊,算了吧,有总比没有好,你没听大贯村那阻挠拆迁的,非但房子被拆了,女人还被打了一顿,而男人就直接关起来,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王慧一听就不乐意了,她对在边上兴致勃勃涂鸦的儿子马扬帆大吼了一声“你画得什么东西?纸不要钱啊?”马海洋看了一眼儿媳,伸手抱过孙子,没有吭声。小扬帆躲在爷爷怀里,瞅着妈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泪汪汪的。马宝见王慧指桑骂槐,不乐意了,冲媳妇喊,“浪费纸怎么了?我买得起。”王慧虽是城里人,但家庭条件一般,要不然也不会嫁半文盲式的马宝。听马宝这么一吼,她不自觉地矮了半截。

魏幽苑一见媳妇阴沉着脸,马上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来,小帆,和奶奶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幼儿园呢。”说完,她伸手接过孙子抱进了里屋。王慧见婆婆走了,也感到自个有些过分,就也往卧室走去看电视。临到门口,她又心有不甘,回头说了一句“爸,马宝,也不都是那样,我小学同学家里拆迁拆了好多钱的。”

马海洋、马宝看看她,又把目光转了回来。王慧说完这句进了屋。

“大,这钱咱不能要,明天镇里再来人,咱把钱还给人家,看他们能拿咱们怎么办。”马宝鼓动父亲。他知道大贯庄的事,那家是单门独户,哪像他们马家,人多势众。

“嗯,啊”马海洋不置可否,鼻子里哼了几声。

“大,现在文明了,不会像过去那样蛮干了。”马宝知道父亲的顾虑,他鼓动道“大,为了孙子以后能到市里上学,也考个大学生,咱就,硬气一回吧。”

提到孙子,马海洋爱心泛滥了。自己这么辛苦,除了想为自己挣个脸面,更多的不还是为了孩子嘛?一提到大学生,马海洋就想到了李小剑、李朝正父子。李朝正走路横腿架胳膊的占着半条道,不就是因为有几个钱吗?而李小剑仗着他大那点小权势,胡作非为不说就差无恶不作,而且还啥事也没有,最最可气的居然也人五人六地去上大学了。大学,能是他那种人考得吗?想到这,马海洋愈发决定不能吃这个亏。不为别的,就算为了下一代,他也一定要抗争到底。我的儿子小学毕业,我的孙子一定要上大学。他拿定了主意,“嗯,我也这个心思。”话虽如此,他又想若是有个人比自己养得猪好,那该多好啊,或者自己不那么急功近利,让汤倩尧继续占着头名,那也不错啊。或者说,不管是谁,只要自个不是出头鸟就好。海洋的心里敞亮着。

第二天,谭刚登门拜访。和曹伟的轻车简从不同,第一次来,他就浩浩荡荡地带了几卡车的人,百十来号。这些人来归来,但没有下车,忠实地做着壮声威的事,在卡车上站得威严肃穆,虽然不一会,他们自个先乱了阵脚,闲扯起来。谭刚下了车,一人走过桥,来到海洋的看护房前。海洋父子听到车响早走出来在门口恭候了。马宝还好,海洋一见那阵式,当时就想转身收拾东西走人了事,无奈关键时刻腿脚不听使唤。谭刚径直走到马海洋父子面前,春风满面、笑容可掬。他谦恭地递上了两根香烟。海洋看也没看就摇手拒绝,手抖地厉害。马宝瞅了一眼,玉溪。父亲不接,他也不好伸手。谭主任不以为忤,笑眯眯地请求道“为了全县人民的幸福,你们,就搬吧?”海洋父子长吁了一口气。刚出门时,他们心跳加速了半天。现在,他们见主任说话如此和蔼,四逸的胆气就慢慢回归。

你和蔼可亲,我也开诚布公。海洋顿了一会,恳切地说“我们,也不想耽误县里发展,只是,补偿费太少了,一家老少,这以后连吃喝都成问题。谭主任,您知道,我们也不是漫天要价的人,只要它公平合理,就行啊。”说着,马海洋示意下儿子,马宝就回看护房把曹伟昨晚送来的三万五千元钱取了出来。腿脚利索地很。谭主任伸手把钱接了过来,仍是笑容满面。谭刚前呼后拥带着百十号人来,似乎就是为了说句请求。收好钱后,他把烟放进嘴里,掏出只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火红的烟头哧哧地激情起来。海洋父子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干看着谭主任微眯双眼,轻启厚唇,让一个个烟圈滚落在面前。留守的养殖户见拆迁办来人了,都围上来看看情况。马氏的几个本家怕海洋吃亏,手里还提上了板凳扁担。

对这一切,谭主任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他仍是慢条斯理地吸一口烟,眯一会眼,然后再吐出一个个圈。射正也挤在人群中,他盯着谭主任看了半天,总觉得有些面熟,只是前思后想,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谭主任终于吸完了一根烟。时间其实也不长,可众人都觉得等了好几个世纪,海洋、马宝父子,都等地手心里出了汗。谭主任的和蔼笑容又推进一层,“海洋同志,你再考虑考虑,明天我再来。”说完,他也不等马海洋回答,烟头一丢,转身就走。

马宝看着卡车走远了,转身问父亲“就这么,走了?完事了?”

马海洋也疑窦丛生,他看看儿子又看看乡邻,最后说了句“都回去吧。”大家议论几句,都往自家的看护屋走去。

谭刚主任像谷物之神,和风细雨地地来过一趟就走了,马海洋却没敢掉以轻心。晚上他仍让儿子陪着,爷俩挤在狭小的看护屋。

第二天早上,谭主任又来了。一切都是昨天的翻版。谭主任请求完后,就点燃一根烟,美美抽完,然后带上拆迁队员发动卡车打道回府。养殖户们照例都出来给马海洋壮威,但大家显然放松了许多,手里什么也没拿。

马海洋毕竟也是四十好几的人,越是这样风平浪静,他越觉得害怕。“谭主任会有大动作”,什么大动作呢?曹伟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虽然有见钱眼开爱占小便宜的毛病,但总还不至于对不起发小吧!想起谭主任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马海洋又一阵哆嗦。拆迁的惨事,他可听得不少,真不知谭刚会怎么对待自己。

马宝年轻,没经过多少风雨。他见拆迁办的主任亲自带队来了两次,也没把他们怎么着,就暗骂起曹伟这个王八蛋,虚张声势吓唬自己。就算搬走了,他能有什么好处?果然不是东西。马宝想起曹伟他大,曹弥,一大把年纪了,还会因为领里吵架这种小事,去人家菜地里撒药,毒人家的鸡鸭。有其父必有其子。基于这些想法,马宝就不顾父亲的再三要求,晚上仍跑回家睡觉去了。马宝三十不到,完婚几年,仍精力旺盛地和活火山差不多,两天不喷发就要烧坏了地心。

海洋提心吊胆过了一夜,什么事也没发生。

早晨,马宝意气奋发地来到了种猪场。他边拌猪食边对海洋说“大,我早说没那么邪乎,政府哪能不让老百姓吃饭呢。”“你懂个屁!”马海洋正恼怒他不听自己的话,回家搂媳妇。“嘿嘿,大,咱啥时到城里买房?您孙子好去城里读小学啊。”“你儿子现在不就在城里读书?再说,是你媳妇想去吧?”海洋没好气地呛他。“我说的是市里,不是县里”马宝嘻笑着纠正。爷俩正有一搭没一搭正说着话时,谭刚又来了。这次他说“还不想搬吧?”不用马海洋回答,他直接给反问肯定了。说完那句话后,他仍是自顾自地抽烟,这次连笑容都给省略了。海洋父子心又沉了。谭刚抽完烟还是不打话,带人上车直接返城。这次没有村人再围上来了,大家都在喂早猪。谭刚走后,海洋自言自语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马宝已恢复了常态,提起拌好的猪食往最前面的猪圈走去。走到圈边,他将猪食桶提起顺靠在墙上开挖的进口上,桶尾一抬,温热的猪食滚滚流进了猪槽。六只膘肥体壮的仔猪嗷嗷叫着上来抢食。这圈猪要出栏了,每天得喂四次,在它们上秤前要努力再追追体重。猪槽快见底时,马海洋也提了一桶过来,哗啦啦地倒了进去,猪们又再一次兴奋地尖叫。

“大,这六只猪出栏后,赚个三千不成问题吧?”马宝想着去新浦市区买房,天天算计。

“是啊,如果能安全卖出,两窝下来你的美梦就成真了。”马海洋的话里不无嘲讽。他是爷爷,不想孙子离他太远。

马宝以为父亲还在为拆迁的事烦恼,就开导他“俺大,你放心好了,谭主任他们也是工作,总要走走样子的。我们不愿意,他们还真能用强?再说真用强的话,我们也不怕。”马宝一想到谭主任刚来那次,几个叔辈兄弟手拿扁担肩扛木棒站在那儿威风凛凛,他就豪气猛涨,有时心里竟隐隐地盼着拆迁队动点粗,让他能热血沸腾一次。和平年代,这可不一样。

“可曹伟和你妈说得那么吓人,真要出事了可如何是好啊。”马海洋愁眉不展。

马宝最看不上父亲这种人见人欺的老实样,他叹了一口气鼓励父亲“王慧不也说有人靠拆迁发财了吗?俺大,你就安心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只是等待不争取的话,哪来的好日子过呢?”马海洋知道儿大不由爷,叹了一口气,接着喂猪。

李朝元用劈头盖脸臭骂马海洋一顿的方式,给即将西去的儿子李怀送行。马海洋挨了骂,一言不发,心中非但不生气,反而有些难言的轻松。随着养猪事业的蒸蒸日上,他越来越明白脚踏实地的重要性,也越来越意识到当年想混水摸鱼想法的可笑性。发家致富,只能靠自力更生,岂能靠坑蒙拐骗。马氏宗族围锁李朝元的门时,他就有些不同意,待李朝正也赶来时,他都有些后悔了。人啊,怎么能忘本。李家兄弟帮了你那么多忙,你不图报答也就算了,还恩将仇报地找人麻烦。多年以来,这一直是他的心病。这下好了,终于完结了。被李朝元痛快骂完一顿后,他的心里也痛快起来。至少,他暂时忘却了拆迁的烦恼。

而谭刚主任,演绎了一幕现代版的“狼来了”。第四次,他脱掉了羊皮。

“哥,哥!”王丽走上前。朝正回过神,转身迎上了满脸的恐惧,“俺大,他?他?”

“你大怎么了?”朝正急切地问。

王丽想哭又哭不出来,她哽着声音说“俺大,被打得不轻。”

“送医院没有?”

“没,没送医院,躺在屋里不给人动,说疼。”王丽的回答有些无奈。

“你是猪啊?”朝正的嗓门猛然又大了起来“不能动,不会连床一起抬?”

朝正骂完,拔脚向传玉家的看护屋走去,没走两步,又侧头向东望去,拖拉机已走远了。“都去吧,都去吧,不吃亏不长记性,一群短命鬼。”李朝正对着拖拉机大骂道。骂着骂着,他看见最后一辆拖拉机里站着个高高的人,再仔细一看,是四弟射正。射正看大哥瞅向自己,忙低下了头。

在场的人中只剩下李朝正一个男的。那些妇女看李朝正走走停停,犹犹豫豫的样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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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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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问问他早年的威风哪去了。但想归想,最终,她们动了动嘴还是不敢。李朝正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她们想说什么,他也没好脸给她们,“你们这些娘们,等到一个个守寡了,才会知道后悔。还找人算帐,反天了。”李朝正嗓门大、势头足,妇女们都被骂得低了头。

李朝正一会想骑上车去追拖拉机,一会又惦记着张老头的伤势,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长叹了一口气,对王丽和张花花说“你们俩去村里找辆拖拉机,再看看还有没有青年人,找几个过来帮忙,先救人要紧。”王丽和张花花点点头。她们刚要走时,李朝正又冲她们喊“算了,你们就去找人吧,我回家开拖拉机。”

王丽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个成年男子。他们要么当兵,要么上学,要么就打工,好容易剩下的些在家养猪又跟传玉去了城里找拆迁办算帐。李朝正则把家里好多年没动的拖拉机开了过来。

看护房内,李朝正轻抚着张老头的胸口说,“叔啊,忍忍,一会去医院。”周虎也坐在床边,“老哥,忍忍啊。”

张老头口不能言,眨了几下眼睛算是应答了,仍是哼哼。

王丽进了看护屋,小声地对朝正说“哥,没找到啊。”

李朝正刚想发作,看王丽害怕的样子又忍住了。他低下头对张老头说“叔啊,我们抬你出去,你忍忍啊。”张老头慌忙摇头,李朝正不管他,他自己抬起一头,招呼在场的几个妇女抬另一头,大家伙一合力,就把床抬了起来。张老头拼命摇了几下头,见他们抬得稳当,就不再拒绝。朝正先爬进车厢,指挥她们把小床抬高,慢慢地伸进来。

李朝正坐到驾驶位,让王丽、花花、徐芬霞上来陪护,别的人都在家等消息。周虎刚要往上爬,朝正朝他挥挥手。拖拉机要开动时,李朝正又伸出脑袋,对村妇们喊,“快把猪都赶到稳妥处去。”

道路不是很平整,颠一下,张老头就哼一声。刚被抬上拖拉机时,张老头没哼哼,直到被颠地无法忍受。那哼声像只困兽,强大的毅力捆绑不住,一声声传来,听得叫人心碎。王丽抹着眼泪,对张老头说“大,您疼,就别忍着了,叫出来吧。”花花扶着小床,泪水也不停地往下滚,“爷爷、爷爷。”她们这一说,张老头反倒觉得不那么疼了。他伸出未伤的左手摸着孙女的头发,摸着摸着一大滴泪珠就落了下来。徐芬霞忙说,“别引老人哭了。”

到了医院后,李朝正跳下拖拉机直跑进急诊室。医生看他着急的样子,也不发问,叫上两名护士推着担架车,就让朝正前面带路。当他们跑到拖拉机面前时,看见两个穿篮褂的义工正把张老头往担架上搬。李朝正还没来得急阻止,张老头已被翻到了担架上,而张老头这次却一声也没哼。但朝正看见他被翻起时,大张着嘴深吸了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晶晶亮闪。李朝正刚要发作,见张老头向自己摇了下手,还故作轻松地说“朝正,叔还挺得住。”

义工把张老头抬进急诊室,拍片捏骨,打石膏扎绷带,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医生走后,朝正掏出钱让花花去买几份盒饭。花花忙伸手推开说“大爷,我有,我有。”

花花买了五份盒饭,递给大家。王丽接过来打开后,要先喂公公。张老头不好意思至极,脸红地像地瓜,他挣扎着非要爬起来。朝正见了说“叔,都不是外人”又转头对花花说“先喂你爷爷。”张老头的上半个身子,五花大绑着绷带,木乃伊式的,没伤的左手露在外面,又像裹了件藏袍。

大家吃完,都坐在边上看护张老头。这时一名医生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张片子。李朝正忙迎了上去问,“医生,什么事?”医生说“你是家属吗?”朝正犹豫了一下说“是。”医生看出了他的犹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误了事你负不起这个责任。”朝正回头一看王丽和张花花都看向自己,把本来就很大的肚子又向前挺了挺,“我是镇长,有什么事和我说。”这下医生犹豫了,他两眼扫视一圈,决定还是领导值得依赖,就让李朝正和他一起到外面说。“老人家不仅仅是骨折的问题,脾脏还受了伤。”医生的口气很和蔼。李朝正则傻了眼。七老八十的人,有个骨折就够要命,再来一个内伤,这不毁了嘛。李朝正叹了口气问“治好要多少钱?”医生回答“治好难啊,先交一万元押金吧。”李朝正听了紧盯着医生看,医生习以为常,不慌不忙地解释“真是伤了脾脏,不信的话,等他大便时,你看看便里有没有血。”不用等了,刚才李朝正背张老头上厕所时,已发现了。李朝正拍了一下医生的肩,转身进了病房。

张老头躺在床上已睡着了。王丽和张花花见朝正进来了,都站起来看着他。李朝正装做没事人式的对王丽说“回家拿钱交住院费。”王丽哦了一声,花花上前挽住她的手说“妈,我们一起回去,我家里还有点钱。”“先拿一万吧。”李朝正补充说。王丽和张花花刚走了两步就停在了门口挪不动了步。朝正一看就明白了,对王丽说“钱不够的话,去我家找你嫂子。”王丽转过身,眼里又有泪花,牵着皱纹在闪动。她嗫诺着嘴唇“大哥,这些年全亏了你。”朝正不领情,他手一摆“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快去。”“朝正,用不着了”张老头醒了过来,听到了。王丽和花花站住了脚。“快去”李朝正说一不二。王丽、花花快步出了门。

张老头说完那句话,好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闭上眼呼呼地喘气。他的嘴唇青青的,没有一丝血色。

“叔,疼你就叫几声,没人笑话你,和家里一样。”李朝正看张老头咬牙坚持,宽慰他。

张老头忍不住哼一声,又强行忍住,轻松地说“还可以,只是右半个身子涨得慌。大侄,叔谢你了。”李朝正知道那是身子肿胀被坚硬石膏束缚的感觉。他只能安慰他“叔,跟我还客气呢。叔,涨地厉害地话,要不,您老睡会?睡了就忘记了。”

张老头知道睡不着,却仍是闭上了眼。朝正坐到旁边的空床,双手往后一撑,长吁一口气。他也累了。

徐芬霞见朝正空了下来,走过来小声地问“他大叔,猪圈保不住了?”不提还好,一提,李朝正刚平复的心情,又骨嘟骨嘟地冒气泡了。两年前他就告诉二嫂这地会规划,别往这搬。她不听,非鼓动着四弟一起过来。“你不说没事的吗?没事你就接着待着。”朝正不给她好脸,压低了嗓子吼她。徐芬霞理亏,小声地说“我,我也是想赚点钱,你不知道,李怀进去了,我得给孙子准备点钱啊。”徐芬霞说着说着,声音水答上了。朝正看二嫂一副可怜的样子,心不由得软了下来,“二嫂,快搬吧,把猪赶回家,若是家里没地方放,就先放我们家的老圈里吧。我也要倩尧把那几只猪赶回来。猪圈能拆就拆,把砖头运回去码着,那也是钱啊。实在不能拆,就当扔了好了。”徐芬霞嗯嗯地直点头。

叔嫂俩正说着话,贺发推门进来了,他和他们打个招呼后,就俯身看向张老头。张老头听见有人进来,睁开眼。他见是贺发,忙挣扎着要坐起。贺发早跑到床前,“别动,老弟,别动,老弟。”

贺发和张老头说了几句话,就嘱咐他多休息,他明天来拿药时再来看他。

朝正送贺发出门。

“发叔,你生病了?拿着什么药?”朝正指着贺发手里提得一只纸盒。

“不是我生病了,是我那外孙奇伦。”贺发一脸忧愁。

“奇伦怎么了?”朝正问。

“自从他爸去世后,奇伦的身体一下垮了下来,具体什么病我也说不上来,现在每天得打一针。”说着贺发把手里的盒子给他朝正看,朝正瞅了一眼,上面全是洋文,他也不懂。奇伦休学在家,由贺发照顾着。因为他每天都要打一针,贺发就学会了注射。

“那怎么不住院呢?这天天跑?”朝正问。

“不天天跑不行,医生说药水要保温,不能拿出来超过两小时,保温设备只有县医院有”贺发说完又无奈道“至于住院,那是住不起了。”说到这,贺发忍不住骂了起来“刘北斗,这个王八蛋,把小芹给双规了。”

贺芹被双规,朝正知道这是刘北斗的伎俩,他以前也被关过。朝正很清楚刘北斗的用意,无非是想让贺芹主动辞职,不要挡了他在东海独断专行。经过这几番折腾,贺芹本来是心灰意懒,打算辞职回家好好陪伴儿子。刘北斗这不依不饶的关押,反倒让她打定主意,要跟他坚耗到底。身子正还怕影子斜不成。

下午,马宝、射正、小三、传玉四个人来医院看望张老头。传玉表情忧郁,另三个人则没心没肝地嘻笑颜表。传玉一看父亲满身绷带,神情更加悲伤。马宝、射正和小三见了,也不得不收敛一下,但仍感受得出他们压抑下的兴奋。朝正看他们毫发无损的样子感到奇怪,就问他们,去拆迁办了吗?马宝、小三又得意起来,连带着射正也有些兴奋。他们眉飞色舞地描述,如何把那些工作人员堵在办公室内,如何砸了他们的办公设施,又如何打得谭刚抱头鼠窜。李朝正越听脸色越凝重,最后待他们说完了,指着躺在床上的张老头,“没发生在你们身上是吧?”李朝正说完见陪护的人多了,就招呼二嫂离开,走到门口射正身旁时,他使劲瞪了他一眼。射正低下了头。待李朝正走出门,射正抬头对马宝和小三说,“我先跟我大哥回去,让他消消气。”马宝、小三还没说话,张传玉冲李朝正的背影喊道“哥,等等,等等。”李朝正停住脚步,张传玉跑出来感激地说“大哥,我,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啊。”朝正看了他一会说“把你家那十几只猪还有小三家的,能卖就卖,不能卖就赶回村。越快越好,知道吗?”“嗯,嗯”张传玉砸了拆迁办,自觉替父亲出了口气,可回来再看父亲这个样子,就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越来越觉得和当官的斗是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的,“等我爹好点,我就办这事。”朝正不好再说什么,他拍拍传玉的肩头,就带着二嫂、四弟回家了。

朝正刚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张花花就租了辆三轮车跟了过来。

“大爷,大爷,呜呜”张欢欢边哭边说。

李朝正心里一凉,“花花,什么事,别哭,别哭,有事慢慢说。”他已隐约猜到几分。

“大爷,我爷爷,我爷爷他,快不行了,呜呜。”张花花扎在脑后的长发松垮着,盖住了小半个脸,话一说完她的喉咙就放开了,头发全甩到了脑后。汤倩尧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堂屋里有哭声,跑进来一看是花花,就关切地说“花花,怎么了,怎么了?别哭,有事和大娘说。”

李朝正看见门口的三轮车,就对倩尧说“我先坐三轮车去医院,你骑电瓶车带着花花随后来。”他说完就往门口跑去。

三轮车夫看着朝正肥硕的身体说“大哥,我这三轮车带不动你啊。”朝正很不耐烦,他掏出二十元钱递了上去。司机发动了三轮车,开得飞快。

朝正到医院一看,病房里三层外三层,满满的全是人。张传玉和二女儿朵朵陪在张老头的床头,边上站着养猪的王七弟、马炳黎、大六、小飞、小三、孙娟等,曹伟和村支书骆全、村长孙传财,和腿脚不灵便的马题都在。马海洋不再疯傻,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朝正扫过一眼,没见马宝,他想马宝大概和别人一起看护养猪场了。他没时间和他们打招呼,直奔向张老头。张老头躺在床上,面色已白地像无常式的吓人。传玉见李朝正来了,声音水淹着轻唤道“大,朝正哥来了。”张老头闻言缓缓睁开眼睛,一丝喜色飘了出来。他努力地把左手往上抬了抬,困难地像抬起他的眼皮,“朝正,来,过来。”朝正快步上前,双手握住他“叔,侄儿来了。”

“朝正,你是,我,我们家的,大恩人”张老头像是砸断右肩时,顺便砸裂了气管,说话半逸半散。朝正不知道张老头什么意思,只是一个劲劝道“叔,您别多说话,多休息休息。”

“朝正,叔,今天,不和你说的话,以后,可能,没机会了。”张老头费力地蠕动着嘴,眼皮似乎重若千金。

“大”张传玉哭了起来,“你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上高中的朵朵,留着短发,像个英俊的小男生,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站在边上默默地哭。满屋子的人心情沉重。李朝正也难受起来“叔,以后,有机会的,您老好好休养。”

张老头轻轻笑了笑,肩膀好像不是自己的,一点也感不到痛,只是仍虚弱无力“朝正,别骗叔了,叔知道”说着他咳嗽一声“我的孙儿,宝宝,多亏你,给我们家留个后。”

“大,大,别瞎说”张传玉警觉起来,他知道朝正帮了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事不是让朝正为难嘛。

张老头看了一眼儿子“大,都快死的人了。”一句话又说得张传玉泪眼婆娑。

“宝宝,宝宝,快来啊,爷爷抱,爷爷抱。”张老头突然有了力量,在床上坐起,把手抽了出来四处招拥着。

“大,大,大啊!”张传玉泪水狂奔,老父亲已出现了幻觉。马海洋再也坐不住了,他推开人群走了过来,半跪在张老头床前“叔啊,都是我连累您了。”

张老头看着马海洋突然又清醒了,他抓住马海洋的肩想把他拉起来,怎能拉得动。朝正向马海洋使了个眼色,马海洋擦了把眼泪站了起来。“海洋,不怪你,我和你死去的大,也是好兄弟啊。”“叔!”马海洋呜呜地哭了。

“朝正,朝正”张老头又着急地叫了起来,手乱舞。“叔,我在这,我在这”李朝正就站在张老头面前,伸手握住他。他悲哀地看着张老头的眼睛,张老头已什么也看不见了。张老头抓到朝正的手,心安了。他“看”着李朝正说“传玉,扶我起来,我要替我们老张家给恩人磕个头。”这话他说得无比流利,中气十足。“叔,叔,这不折杀小辈们,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朝正忙按着张老头拼命拒绝。曹伟和骆全也一起劝张老头“叔啊,不用这样子,叔啊,不用这样子。”

张老头见儿子没动静,大喝一声“传玉。”传玉掰开朝正的手,搀扶起父亲。他眼泪哗哗地对朝正说“哥,俺大一直感谢您当初,给我们,家留个后啊。呜呜!”朵朵也帮着父亲搀扶爷爷。朝正仍是拒绝,又将张老头按坐在床上,对传玉和朵朵连说着“让老人休息,让老人休息。”马题走上来捅了下朝正,又指指张老头的眼。朝正抬头望去,张老头的眼里,两颗大泪珠正顺着脸颊往下滚,刚还有些血色的嘴唇又变成青灰色,不住地抽搐。“朝正,让他走地心安点吧。”马题低声劝朝正。朝正不再拒绝,流着泪站直了身子。张老头在病床上,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在儿子张传玉的搀扶下,恭恭敬敬地给李朝正磕了一个头。一磕完,李朝正忙帮传玉,一起将张老头扶好躺下。张老头躺好后,张传玉扑通一声给李朝正跪下了。李朝正忙拉扯张传玉“你怎么也凑热闹?”张传玉赖在地上不起来,他说“哥,除了父亲,我只跪过你一个人,你帮了我们家大忙,若不是你,俺大可能,可能早就不行了,呜呜!”朝正一阵心酸。张老头听到了,赞赏儿子道“对,人不能忘本。”

汤倩尧和张花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李朝正问“怎么那么慢?”汤倩尧说“骑到一半,没,没电了。”

张老头听到动静问“宝宝,我的乖孙,你来了吗?”张花花扑到爷爷床上,刚收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爷爷,我是花花,弟弟还没来呢。”

“小丽,我的儿媳呢?”张老头难掩心头失望。

“大,儿媳去给你找孙子了。”张传玉哭着说。

“哦,我看不到她们了,我看不到她们了”张老头躺在床上喃喃地说,突然叫道“我的朵朵呢,朵朵呢?”

“爷爷,我在这呢,我在这呢”朵朵眼泪断了线的珠子式的。

“孙女,孙女,别哭,别哭”张老头伸着手摸着二孙女嫩滑的脸“要听你爸、你妈的话啊,好好读书,爷爷不能去看你了。”

“爷爷,爷爷”朵朵哭得伤心。

“花花,花花”张老头又叫道。花花抓住爷爷的手“爷爷,爷爷。”

“花花,你最大,要照顾好弟弟、妹妹,等你爸你妈老了,好好赡养他们。你爸你妈不容易啊。”“大啊”张老头话没完,张传玉在边上放开了嗓门。众人纷纷抹起了眼泪,连一向老成持重的马题也忍不住推门而出,身子一歪一歪地躲进了走廊。

“传玉,传玉,大走了,大走了,大不能再帮你了,大去找你妈了”张老头突然嗓门增大“老太婆,我来了,老太婆,宝宝,宝宝……”他猛叫几声,在空中挥舞的手停住了,慢慢落了下来。

“大,大!”“爷爷,爷爷!”张传玉,花花、朵朵撕心裂肺的哭声充满了整个医院。

马海洋满脸泪花地扑向前叫着“叔,叔。”被朵朵厌恶地一把推开。马海洋没防备,后退两步蹲在了地上。他愣了一愣,就张开嘴大嚎起来“叔,我该死,我该死”边骂他边抽起了自个的嘴巴。站在身旁的马小飞、马炳黎忙拉住他,“哥,哥!”

这时门被推开了,王丽拉着儿子张宝宝跑了进来。王丽一见房内的情景,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大哭着扑向床前“大啊,大啊,你怎么不等等啊,孙子来了,您孙子来了。”穿着蓝绿校服的宝宝已扑到了张老头的身上,“爷爷,爷爷!”张传玉大声地吼着“大,大,孙子来了,您孙子来了。”他的脑海里不住地回放着十来年前,他去借粮,父亲把全家紧剩的小半袋玉米全拿给了他。张宝宝喊了两声爷爷,见张老头动也不动,就拼命地摇晃起他“爷爷,你起来,睁眼看看我啊,爷爷,你起来啊,看看我,宝宝来看您了,宝宝来看您了,你起来啊。”张传玉心里大痛,一把抱住儿子“宝宝,宝宝!”

当晚,张传玉将父亲背在身上,走回了家,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汪泪水。

第二天,马海洋和老婆儿子在张传玉家帮着搭灵棚、排桌凳,忙活了一天。拆迁办刚被砸过,村民们觉得短期内谭刚他们是不敢来的,就放心地来传玉家帮忙。整个养猪场,就只留下马大六一人在那看守。

傍晚时分,众人都散去了,马海洋一家仍在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张传玉走到马海洋身边,递上一根红衫树,“海洋,谢谢你了,要不然还真忙不过来呢。”海洋犹豫了一下,接过香烟点上。他抬头看了眼灵堂上的骨灰盒“兄弟,你们家叔全是因为我,才……”“海洋”张传玉打断了他的话“若是你碰到这种情况,你也会这么做的。我们不能埋怨我们自己,要怪就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拆迁办。”朵朵抱了一摞洗完的碗往厨房走去,经过马海洋身边时,用肩头狠狠顶开了他,马海洋一个闪身,差点摔倒。张传玉瞅着女儿怒吼道“眼瞎了。”朵朵像没听见,径自走了过去。马海洋尴尬地很“没事,没事。”张传玉颇不好意思“海洋,你多担待些,她从小就和爷爷亲。”马海洋“嗯、嗯,没事、没事,那我们也该回家了,明天再来帮忙。”说着他招呼老婆和儿子回家。传玉让他们吃完晚饭再走,他们都说不了不了,刚走到院门口时,王慧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马宝,爸、妈,扬帆,扬帆不见了。”

“什么?”马海洋就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被人揪下了半截。

马宝一巴掌就要掴向王慧,魏幽苑猛地挡在了儿媳妇面前“你做死啊?”马宝被骂,愤愤不平,“他妈的什么都不能干,接个小孩都接不到。”王慧理亏,只是低头垂泪。

马海洋强撑着对张传玉说“兄弟,我先走,寻一下孙子。”说完他转身就往门外走去,脚步踉踉跄跄。张传玉跟上说“我喊些人一起找找。”

夜半,皎然明月下的大地披裹着清辉,流淌着阴冷。马海洋家里灯火通明。

幼儿园放学时,马扬帆还在。村人打电话问询了差不多整个园内小朋友的家长,才有一人告之接小孩时,看见过和村民描述差不多的男孩,被一个穿着黑衣留着平头的年轻人接走了。听那人的描述,马宝想起在拆迁办出现过的人。家长说孩子先是不跟年轻人走,那个年轻人手在男孩子面前晃了晃,招了招,孩子就笑着跟他走了。他还以为是孩子的叔叔什么的,也没在意。

马宝到底是把王慧狠揍了一顿,那个时节她正向城里的小姐妹炫耀刚买的金项链。

马题对愁眉不展的堂侄说“海洋,报警吧?我就不信还没了王法。”张传玉在边上接着话头“我们家也报了警,他们只让我们去备个案,说什么打电话给拆迁办,拆迁办没人。”

朝正听说海洋孙子没了,也来了解下情况。听了传玉的话,他心里有些气,只是此时也不好指责大家,只得对马海洋说“你们这几天家里留个人接电话,真要被人绑了会联系你的。”马宝此时已完全信服了朝正,他问道“行,叔,我一直在家等着。”王慧红着眼说“只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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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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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吗?”“不等着干什么?逛街啊?”马宝一听老婆说话就来气。李朝正看看他们,没说什么,和海洋告了个别就回家去了。

李朝正回家后,倩尧小心侍候着。这几天,他一回来就对她骂个没完,回回骂她个狗血淋头,责怪她见识不多,还贪心不足,非要把猪圈搬到猪场去,这下可有好了。倩尧知道朝正在气头上,也不回嘴,只默默地听他数落。昨天下午射正跟人去砸拆迁办,她就捏了一把汗,好在没出什么事,要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李朝正骂了会,气顺了点,就问倩尧“猪都赶回了没?”倩尧小声说“没。”朝正刚要发火,倩尧接着说“我让他四叔把他们家的先赶来关着,圈里放不下了。他四叔家孩子多,日子紧巴。”朝正这才没有生气,想了想又问“我们家还有多少只关在那啊?”倩尧没有立即回答,看着朝正揣摩他的心思。朝正看倩尧小习翼翼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家里放不下,能卖就卖,给钱就卖。”倩尧已知道马海洋孙子失踪的事,若不是朝正拦着,她早就打电话问问儿子情况怎么样了。母子连心。朝正说儿子在上大学,大学生出了事了不得,连中央都会过问,所以一般不会出事,让她别打电话搅得儿子心慌。倩尧不打,射正那面已打了过去。砸拆迁办时,射正还天不怕地不怕,砸完后被张老头的事一折腾,再静下心来一想,就惶恐地厉害了。大哥那么厉害,还被软禁在北京三年差点回不来,老堂兄那么英雄都副省级干部,说撸就撸了下放到地方当派出所所长。这远的不说,近的像李怀,得势时三十不到就做了副局长,一朝倒霉就扶着铁栏三年。跟他们比起来,自己算得了什么?射正越想越害怕,大嫂一和他说大哥让他把猪先赶回来,他考虑都没考虑就答应了。

马海洋一等就等了两天,这两天能想的招都想了。

警也报了,人家说会尽最大努力破案,让他们放心。做警察的思正晚上偷偷跑来,让他们赶快自己想办法,别等着派出所。

神也拜了,贺发累得满头大汗,第一次没有底气地说他拼命了。魏幽苑晚上则吃起了斋。

五十岁不到的马海洋,两天就白了一半的头发。本来强硬到底的马宝,都哭哑了嗓子。魏幽苑和王慧就不用说了,那泪就没有干过。马海洋看这关键时刻,没一个人能帮得上忙,不禁伤心难过至极。第三天晚上,他厚着脸皮跑到曹伟家,不避嫌地等了半宿。黎明时分,曹伟开着一辆摩托车回来了。曹伟一见马海洋坐在屋里,转身就想躲出去。马海洋蹿上前一把拉住他。他不迭地道歉,说后悔没有听他的话,让曹伟一定帮他找到孙子。曹伟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搞青湖镇的工程,没在办公室,具体情况不清楚。马海洋又是笑脸,又是软话,恳请曹伟一定要帮他找孙子,找到孙子就是他给曹伟做孙子也行。曹伟被缠得没办法,就告诉海洋找别人没用,还是去找谭刚。

早上临去拆迁办前,马海洋先找到李朝正问对策。朝正想了想说“你一个去恐怕不行,让马宝和你一起去吧。拆迁办是马宝砸的,他到那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朝正叮嘱,不管他们怎么打,都得咬牙挺着。海洋点了点头,想到他们将要当着自己的面,对儿子拳打脚踢,他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朝正安慰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活下去最要紧。海洋不住地点头,强忍着不哭出声。他屏了一会,平静一下情绪问“要带多少钱?”海洋也是明白人,拆迁办那些流氓无赖,本来就是见利忘义之徒。朝正说稍带些,再买点营养品水果什么的提上,他们不要,你们也得提上,这是规矩。海洋答应了。朝正最后仰天一叹,“家里多准备些钱,十万元差不多了,再多的话,你,你……”海洋听说十万元钱吓了一跳,若是猪没被抢之前,按正常行情还差不多能凑够,现在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到一半。他看朝正的话说了一半不往下说,知道后面还有更难办的事,这十万元反而不甚在意了。他催促朝正快说,什么苦他都能吃下。朝正听了踌躇一会,手在海洋的肩上拍了拍停放在肩头“海洋,你虽然让我难堪了几次,不过我从没放在心上。”海洋不知道朝正突然提这话什么意思,但那几次毕竟自己理亏,非但是理亏,简直是忘恩负义。他忙说“朝正哥,对不起,对不起。”朝正打断他的话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说完了话,你别怪我是小肚鸡肠害你。”“哥,你说哪去了,我知道你为人最仗义,这些年若不是你,我连儿媳妇都讨不上的。”海洋由衷地说。朝正又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们要多过十万元钱的话,你就,你就”马海洋紧张地看着朝正“你就让马宝再生一个吧。”朝正说完了松口气。马海洋的脸则死灰一样难看。

马海洋回家把朝正的话对儿子一说,马宝脖子一横,“只要扬帆能回家,打死我也行。”魏幽苑和王慧又哭成了一团。海洋和马宝各自骑上一辆自行车,刚出大门,王慧从后面冲出来拉住马宝的后车架。马宝一脚撑地,扭头要开骂。王慧哭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冲他摇头。马宝的心不禁软了,他柔声道“小慧,我去去就来,没事的,你在家等我。”王慧努力了半天,终于哽咽着开口,“马,宝,宝哥,你,别,别去,你走了,我,怎么办?呜呜。”马宝停下自行车,拉过王慧。王慧抱着马宝放开了声地哭,马宝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马海洋看了看,默默地骑动了自行车。马宝见父亲一个人走了,低头对王慧说“小慧,我没事的,我办完事就回来。”王慧死命抱着马宝“不,不,不,你别去,我们,再生一个。呜呜!”

马宝见父亲骑远了,猛地推开王慧,骑上自行车追了上去。王慧倒在院子里,魏幽苑跑过去扶起儿媳。王慧爬了起来跑出门外跟在后面追,她边跑边喊“马宝,宝哥,宝哥,你回来啊,回来啊。”她跑了好长一段路,跑不动了,扑倒在地,手仍往前伸着,嘶哑地喊着“宝哥,宝哥!”魏幽苑从后面赶上来,蹲下来抱住媳妇哭道“孩子啊, 孩子啊,这是做的哪门孽啊。”邻居好多人闻讯赶了来,几个妇女见王慧哭得伤心,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她们抱起王慧“大妹子,大妹子,咱回家,咱先回家。”

西双湖边拆迁办,守卫森严,铁栏栅门紧锁着,里面几个保安分站两边,虎视眈眈地看着门口大街。马海洋父子买好了礼品来到大门口。海洋声未出,笑先来,向保安说明了来意。一个像是领头的胖保安看了他们一眼,往前走了一步,贴着铁栏杆向外面左右瞅了瞅,看见就他们俩才粗声粗气地哼道“等着。”说完胖保安转身就要往办公楼走去,他灰制服包裹的肥肉如影随形般,身子转过多时才晃悠着恢复原位。没一会,保安又如影随形地回来给海洋父子开门。海洋、马宝提着礼品,像猫一样欠着身子,悄无声息地紧跟其后。进了办公楼,来到主任门前,胖保安拧开锁冲后面叫了声“跟我来”就抬脚先进了去。海洋满脸堆笑谦恭地冲着胖保安的背影都鞠了好几躬。马宝跟在身后,也想像父亲那样表现些诚意,无奈脸皮却不争气地黑红起来,幸亏胖保安身后不长眼。办公室里没有人,胖保安让他们先等着,一会谭主任就到,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马宝认识这个地方,前几天他们把这里砸得像采石场,而今这里已焕然一新,像不曾经历那飞沙走石的场面,甚至比之前更为气派敞亮。海洋、马宝不敢坐,拎着礼品站在原地四处瞅着墙上的挂画,最中间的条幅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龙飞凤舞。

他们正看着时,一伙人突然闯了进来。他们个个都是寸头青皮,凶神恶煞般,初秋的季节仍穿着黑色小背心,裸露着全身说不出什么图案的花纹。一个黑衣青皮看了眼海洋父子,指着马宝叫了声“就是这小子。”海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们手中的橡胶棒已砸向了马宝。马宝一见数根黑黝的橡胶棒砸向自己,下意识地一抬手,就听“咔嚓”一声,他看见一只手耷拉在眼前。他眼皮往上一翻,就见自己的右小臂从中部弯了下来,像冬日折挂着的树枝,随风摆动。他的右手断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巨大的痛楚才姗姗来迟,但仍然那么猛烈。马宝“啊”的大叫一声,礼品乒乓撒了满地。他左手抓着右臂,弯下腰把它们塞到两腿间,夹着地蹦跳,像被捆住的公鸡见到杀向自己的屠刀,扑翅着躲闪,而这时他不知道又被打了多少下。海洋的泪水早已垂帘听政。他大叫一声“儿啊”,丢掉手中的水果就窜上了前。他张开双手像老母鸡一样保护着儿子,“不要打,不要打。”一个青皮抬脚,只一下就把他踹蹲在墙根。他刚要爬起来,两个青皮包抄过去,把他反扭着按趴在地。马海洋抬头看着眼前狂暴的黑衣青皮们,高喊“不要打,不要打,我们给钱,我们给钱啊。”那些黑衣青皮根本不听,挥舞着橡胶棒,像摆脱瘟疫越快越安全般,棍棍相连,抡足挥圆了往马宝身上招呼。马宝被打了几十下后,反倒不似初始那么痛楚难当,意识也不像刚才那么懵懂,就想抄家伙和他们拼了。当他瞅着地面,四下看有没合适的兵器时,耳边父亲的哭喊声渐渐大了“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搬啊。”他猛然想起此行前来的目的。“儿子”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就躬身咬牙坚挺着一动也不动。打吧!打吧!为了儿子,打老子几下又能如何?一想到扬帆,马宝顿觉疼痛又减少了许多。他虽然感觉不到多少疼痛,趴在地上的海洋却痛彻心扉。他看见左边一重棍砸到儿子后背,儿子硬挺着接住,紧接着嘴巴就一张,而身体则不自觉地往右边一歪。右边一重棍砸到马宝肩上,他嘴巴猛地一吸,身体又是往左边一歪。但儿子一直没有叫出声,而且还努力地想站直身体。马宝没有出声,是因为他感觉不到疼痛,马宝想站直身子,是他看见了乖巧的扬帆在向自己跑来,他伸着双手要让爸爸抱。

马海洋见自己都没舍得碰过的儿子被人凶残地毒打,心像被放入了绞肉机中般,转着圈地碎碎地疼,泪水已洒了地面好大一块。他被人按着,动也不能动,只能悲鸣着“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儿啊,儿啊。”马宝终于承受不住了,“扑”的声,吐了一大口鲜血,全喷在迎面的狰狞图案上。“儿啊,儿啊”海洋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了出来。他踉跄地跑过去想扶住儿子,终于晚了一步,马宝已如山般轰然倒在了地上。黑衣青皮们终于停了手。“儿啊,儿啊,大害了你啊。”海洋抱起儿子,儿子的双眼紧闭。海洋的泪水喷涌而下“儿啊,儿啊,你睁眼看看大啊,大带你回家啊”。马宝像听到了海洋的叫声,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几日就白了一半须发的父亲,笑了。他的嘴唇翕动着,像在说“大,大,回家”,又像在说“扬帆,扬帆,爸爸抱,爸爸抱。”海洋听不清儿子说什么,他的声音太微弱,不像是说出来的,而像是慢慢萎顿下去的身体挤压出来的。海洋的眼泪鼻涕厚厚涂了一脸,“儿啊,儿啊,咱回家,咱回家!”大悲之下,他的声音无法凝结,刚出了口就飘散成冥冥。

“住手”头上扎着绷带的谭刚出现了,陪同的胖保安忙里偷闲还换了一套黑色西装,他是保安队长。那些寸头青皮早停了手,围站在那儿欣赏自己的杰作。保安队长大骂一句“快滚。”那些青皮一个接着一个,狗熊式地摇晃了出去。

日头刚到中午,朗朗乾坤,万里无云,道路两旁的花生,绿色茎蔓中点点黄花随风而摆,如遍地飞舞的蝴蝶。

一辆面包车拉着马海洋和简单包扎的马宝回到了剑之晶村。

魏幽苑一看儿子血肉模糊的样子,当场就晕了过去。王慧默默地先将婆婆扶进了屋,尔后和邻居们七手八脚地将马宝抬回家中。从看见丈夫直到他躺到床上,王慧一句话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有流。她默默地坐在丈夫身边,轻轻用手梳理他血迹斑斑的头发。马宝一直昏迷着。王慧的态度让村人觉得不可思议,和她相熟的邻居则偷偷地说:你们没注意,刚看见马宝时,她整个身体猛地缩小了一圈吗?那是被她揪紧的心拉扯的。

李朝正知道谭刚开口要了九万元的医药费,无奈又庆幸地舒了一口气。他想说几句话表示祝贺,觉得场合不对;想拍拍海洋的肩头,将内心的理解通过肢体传递,又觉得有些浅薄。最后,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只是冲着海洋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海洋则失了魂一样,站在老婆、儿媳的身后,呆滞的眼光盯着儿子。谁也不知道他的灵魂究竟神游在何方。他保持这个低头认罪的姿式,直到傍晚马题进了屋。

马题看马宝仍昏睡不醒,长叹了一口气,就把手中的黑包递给海洋,那里是族人凑得九万元钱。海洋伸手接过钱,茫然地看着老堂叔。他看着看着,终于流下了泪,再一次嚎啕起来。马题没有安慰族侄,他摆摆手就走出了门。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海洋就去城里把钱交给了拆迁办。黑幕重重压着乡村时,他才一脸死灰地走了回来,没有骑自行车,一个人,走了回来。

谭主任收下了钱,马海洋问“我孙子呢?”谭主任反问“什么孙子?”马海洋傻了,疑问不向谭刚却向自己,“什么孙子?我孙子呢?”谭刚看马海洋老实地发愣,表扬了他一句“你做得很好,我们的事就算过去了。你回去督促剩下的人,赶快把钱交上来。”马海洋不傻了,他瞪大眼睛才拉正了疑问的对像“什么?每家都要交?”谭刚没有说话,低头喝着茶,长长的玻璃杯中,绿色的茶叶上下舒缓着清新。保安队长已带了两个队员进来,他们不由分说地把他赶了出去。马海洋在拆迁办门口蹲了一天,直到胖胖的保安队长锁门。马海洋问“谭主任呢?”保安队长说“早走了。”马海洋呆了呆,望着胖保安队长远去的身影,痛哭起来。

马宝昏迷不醒,别人也没有胃口。魏幽苑抱着枕头在出神,泪水像画一样,静静地流淌。马海洋不知从哪找到包香烟,吸一口吐两口地微咳。王慧坐在自己的床上,端着白瓷小碗,一勺一勺地喂马宝喝着白粥,眼中的柔情像白粥一样浓厚温暖。

不知多久,海洋停止了抽烟,一截烟屁股熄灭在指间。他坐着小板凳倚靠在墙边。对面墙上贴着塑料年画,大胖娃娃抱着只硕大的金元宝,那是马宝买的,有些年头了。当初马宝张贴时,边贴边对转身对海洋说“俺大,我没给你挣几张奖状贴在墙上长脸,以后我赚钱给您养老,再给你生个孙子逗着玩。”马海洋笑骂着说“除了这个,你还能做什么?”

海洋怀念起那样的岁月,虽然不富但也没有穷到揭不开锅,一家人能吃饱喝足,和睦平安地,快快乐乐。为什么非要赚钱呢?有钱又能怎么样?有命赚有命花吗?海洋责备自己当初的心高。若是老老实实种地,怎能有此横祸?老婆和儿媳似乎比他看得透了。当他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她们没有惊奇也没有失望,也许她们根本就没有期待,她们只是抬了下眼皮,像打了个招呼,又像只表示看见了他这个人。她们什么也没有说,刚才干什么,现在接着干什么。同任何一个身处逆境想退缩的人一样,马海洋后悔起过往,向往起平常。如果我没有想着赚钱会如何?如果我没有去养猪会如何?如果我没有这么心高又会如何?海洋是个老实人,他思来想去最终仍是认为,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变故,就是给他千百次回头的机会,他仍然会坚定地选择赚钱。

海洋想,人这么拼命做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家庭子孙能够幸福吗?转念,他又想这是个借口,最终的目的是自己想幸福,所以他才会不切实际地去争强好胜。但是,如果家庭子孙不幸福的话,自己会幸福吗?海洋在绕着圈子。

都是为了下一代。马海洋想到自己为了儿子,累死累活地养猪,想到儿子为了他的儿子,咬牙忍受别人的毒打。为了儿子,为了下一代,就算累死又如何,更何况一顿毒打?马海洋的泪轻轻流了下来,他连忙擦去。这个家,没有了孙子和儿子的气息,他再不坚强些,这个家还能成其为家吗?

海洋擦了一把脸,眼泪仍是流了出来。小帆,你在哪呢?

前天,当他为张老头内疚悲伤,同时也为自己庆幸不已的,就是孙子扬帆还健康平安。张老头临死都见不了孙子最后一面,而自己却可以孙子儿子整日绕膝。

难道这是报应?老天惩罚我的懦弱?张老头为我负伤送命,我却没有胆量和他的儿子一起去为他讨回个公道?可我的儿子去了啊?老天,你为何如此不公?老天,我们已尽力了,难道这还不能弥补吗?海洋想高喊,想怒骂,又怕吵了儿子和媳妇。他站起来将衣服披了披,走出了门。

村庄熟悉的有些陌生,夜色浓郁的有些清稀。海洋背抄着手,漫无目的地行走,走着走着,月上柳梢时,他发现自己又绕回了家门。

月光照在院墙西侧的篱笆架上,一、两根遗漏的黄瓜挂在已枯黄的叶子中,任它们如何轻拂呵痒,动也不动。

马海洋看着瓜架,蓦然见到穿着开裆裤的孙子,两手各抓着根黄瓜,双脚一前一后踩着背弓步,努力地往后扯,嘴里则是哼哧哼哧地使劲声。海洋知道自己是太想孙子出现了幻觉,但他喜欢这幻觉。他不敢眨眼,也不敢用力盯瞅,生怕注意力集中的同时,就不见了孙子的踪影。扬帆拉扯了半天,拖拽不下,就喊道“爷爷,快来帮我?”海洋泪如雨下,迈脚向前。他一动,扬帆不见了。他擦了把眼泪叹了口气,刚要转身,马宝出现了。他一身是血,看着父亲,嘴里轻轻地唤着“大,我疼,我疼!”海洋的心里又一阵大恸,他轻声唤道“儿子,大没用,大没用,大让你受苦了。”马宝突然睁大了眼睛“你个老不死的,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马海洋心里一惊。马宝突然又变成了扬帆,小小的身形岔着双腿,稚嫩的小手指着马海洋“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说着说着,他的额际像是门檐,哗哗流下了股股整齐鲜艳的血,“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声音尖细凄厉。海洋一身冷汗直冒,又想到这是孙子,就平添一身胆气,“孙儿别怕,爷爷救你,爷爷救你!”他大叫着往前冲去,却感到脸被戳住了。眼前仍是一片瓜架,月辉吹摆的叶,声声拍打着枯干。

我没用,儿子、孙子在叫我去死?是的,我没用。追求幸福,是人的权利,能够享受幸福,那就是人的能力了。我没用,那我就去死吧。

死亡的念头像一把锋利的刀,它轻轻在你的心上划割一下,你就再也挣脱不了它的疼痛。

对,我没用,我该死。儿子和孙子都在院墙外的瓜架处,那么此地就是我在阳世阴间轮回的入口。马海洋看着面前影约的红砖水泥墙,斑驳的墙面抓附着懒散的爬山虎。对,就是这,就是这堵墙。马海洋安定了心神,将衣服稍微整理下,就要往前冲去。似乎死亡仍在拼命的划割,那兹兹的声音像风在涂抹着血画,只是那么清晰地呈现在耳鼓的敏锐里。但是海洋感觉不到划割之下让人难以释怀的疼痛。他定了定神。那兹兹的声音来自院内。

他急忙返回院子。

水井台前,儿媳正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磨着菜刀。

                     (五十二)

“孩子,你可不能想不开啊?”马海洋跑上前。王慧慢慢转过脸,手不停,继续发出兹兹声,偶尔抄一下水浇在砖块大小的磨刀石上。“爸,我不会想不开。如果真地要死,我也会为扬帆和马宝报完仇再死。”王慧的语速缓慢,像冬至那晚的冷气,徐徐而来冰冰而至。马海洋打了一个冷颤,随即愧疚起来。我还是个男人吗?王慧以柔弱之躯尚能想到为子为夫报仇,我怎么只想到自杀呢?马海洋再看向儿媳,王慧的身影在磨刀石的寒光中渐渐高大。于是,一股膜拜的信念在海洋心中升起。此刻,他多想匍匐在地,向她倾诉自己的无助,释放自己的懦弱啊。膜拜就是依靠。

海洋心里安慰一些,叹了口气又埋怨起自己。我还真地是没用,还是儿媳说得对,要死也要报完仇之后再死。最难是踌躇,最易是志绝。马海洋关照儿媳一句“早点睡了”就走回屋里。魏幽苑还坐在床上发呆,马海洋看看她,就脱衣上床自行睡去。这个时候,魏幽苑需要的是安静,也就是逃避。马海洋想通了,也想开了,不一会就呼呼而睡。

今晚没有人来看望马海洋,全村的人都知道,钱交了人打了,可马扬帆却没能有回来,那结局一定凶多吉少,谁也不想面对他们一家老少那苦涩的脸。

李射正乖乖地跑到大哥家,等候大哥的痛骂。现在,他知道怕了。

李朝正没有骂弟弟。他让倩尧找来二弟阳正、三弟思正,还有二堂兄朝元。弟兄五个围坐在八仙桌旁,谁也不先开口说话。阳正、思正、射正岁数小,朝正不说话,他们也不便先开口。朝元年长,想说几句,又因为老婆徐芬霞,心里有愧,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大家都清楚,朝正找他们是商量拆迁的事。兄弟中只有射正一人在家务农,别的都在县城工作,照理说拆迁不拆迁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也懒得操这个心。大家都是成人,知道在社会办事,是能避就避,能让就让,尤其是民不与官斗。民不患贫患不均嘛,只要大家都一样,不要区别对待,那他们就不管多少。可射正毕竟年轻,别人稍微鼓动几句,他就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再加上堂嫂徐芬霞红眼不过别人养猪,非怂恿射正和大嫂也加入村北养殖的行业。如此,他们就无法善身了。

朝正看这么沉默不是办法,就问朝元“二哥,射正也打了人,等拆迁办腾出手来,肯定不会放过他。我们虽然兄弟也有几个,但这次是集体事件,若是别的时候还好说,这次恐怕谭刚和康中都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他们背后还有刘北斗。”

虽说朝元年长,但阅历比起朝正,还是相差很多,他也不拐弯抹角,“朝正,你说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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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吧,二哥听你的。”

朝正也不客气,说“那好”,然后转向射正“射正,你出去躲一段时间吧,一会就走,让你大嫂拿五千块钱给你,去徐州,那有我的老战友。”朝正说是询问,其实就是定下来的意思。阳正、思正都说好。射正点了点头,又和大哥商量道“我能不能明早走?我想和俺大俺妈说一声。”朝正眼一瞪,“说句话也就一会,别的我会和大和妈说的,你越早走越好,最好是现在就走。”倩尧拿了一搭钱出来。射正的眼圈红了,“我想,想和娜娜、小盾待一晚。”朝正看五大三粗的弟弟伤心起来,也有了酸楚的感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朝正硬了下心肠,刚要训斥射正,朝元开了口“朝正,就让射正待一晚,明早走吧?”“是啊,明早再走吧。”阳正和思正都有孩子,能体会弟弟的心情。尤其是思正,他和射正年岁相差不大,感情最为要好,见四弟难过,也跟着心痛。思正帮着弟弟对大哥说“拆迁办的乌合之众不用怕,就怕政府那关过不去。现在政府和派出所还没听到什么风声,等一晚不会有什么的。”李朝正想到儿子李小剑去上大学时,自己那个揪心的痛,就不再言语了。思正见大哥默认高兴了起来,哥哥嫂嫂面前不用掩饰,眼圈还红着,他就笑出了声。他接过倩尧手中的钱,也不点直接揣在怀里,就对朝正说“大哥,我以后都听你的,再也不会乱来。”朝正忧心重重,挥挥手让射正先回去。阳正、思正还有朝元见了,都起身回家。

沧海一粟,万世瞬间。清晨仍乐此不疲地抵抗着寒冬的裹挟,让温暖的太阳透过云层树枝照射着大地。朝正吃完早饭好久了,想想弟弟,心里不踏实,就摸起电话拨了过去。电话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朝正把电话一丢,冲倩尧叫道“早让你修电话,你不修,这都多少年了?”汤倩尧看着丈夫,“我早修过了啊,怎么?还有杂音?”“修得什么?你来听听?声都没有了。朝正拿起话筒递给妻子。倩尧接过听了一会,“这怎么回事?”她看了看朝正生气的脸说“那改天再修一下好了,反正没什么大事,真有大事就会到家里来找的。”倩尧后悔当初没有听丈夫的话,非要把猪圈搬往猪场,幸亏朝正坚持家里的猪圈不要拆了,要不然自家和四弟家那些猪真不知道往哪放。饶是如此,自家的还剩几头没地方放,只好仍关在猪场里,每天两边跑地喂。倩尧见朝正不说话了,就走出客厅推起院角的自行车。

“去哪?怎么不骑电瓶车?”李朝正见倩尧要出去,就问她。

“去后面喂猪,那么近,骑自行车就行了。”倩尧说完,骑上车出了院门。猪场的猪少,倩尧一个人就应付地过来。这几年朝正在家里闲着无事,就帮妻子养起了猪,养着养着觉得挺好玩,也算是修身养性,就一直养下去了。倩尧走后,朝正一个人无聊,而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就出门往四弟射正家走去。

李才坐在门口靠着走廊柱抽着烟袋,孙兰戴着老花镜在缝着衣服。朝正和父母打声招呼就问四弟走了没?李才说“走了。”朝正不放心,追问走了多久。李才回答不上来,汤兰说“大概五、六分钟吧。”朝正脸上又是不满,“怎么才走?”李才说“今天一家都起得晚,小盾和小娜上学都快迟到了。”李朝正生气地说“就是磨蹭。”又想他反正是走了,只要躲过这一段的风声,配合政府做好拆迁工作,就一切相安了。钱嘛,损失点就损失点好了。想到这,他对父母说“那我回家了。”朝正刚走出院门,就看见射正和他老婆慌慌张张地骑着自行车回来。

李朝正待他们走近了,问:怎么又回来了?

射正喘了两口气,结结巴巴地说“大哥,出,出不去了,路口都有人,有人拦着。”

“路口都有人?”

“是,猪场被围,围了起来,有好几百人呢。”

“看到你大嫂没?”

“看见了,大嫂说喂完猪就回来。”

“这个,猪!”朝正骂了一句,让射正快推出摩托车载他去猪场。

猪场上人山人海,二百多号头戴安全帽,手拿铁棍、砍刀的人,这个一堆,那儿一群站满了猪圈的犄角旮旯。最东面一群人,中间围着的矮墩壮实是马海洋,一股罕见的豪气。马海洋手拿着打火机,脚踩着满地的汽油,冲围住自己的安全帽们大喊“来啊,来啊,我烧死你们,烧死你们。”安全帽们都是亡命之徒,但明显是亡命的事,他们也不会干,一个个只是拿着手中的刀具将马海洋团团围住。再往西一点,张传玉手拿着一把铁锹依托着猪圈,面对眼前十几个暴徒,也情绪激动地喊着“就是我领头砸的,不怕死的过来,过来”边喊他边把铁锹往前面乱挥。还有几个看护猪场的人被分堵在看护屋内。

朝正下了摩托,着急地看向自家的猪圈,不见倩尧。射正停好车,也四处瞅起来。

“能跑哪去了呢?”朝正不见倩尧,心里慌慌地。这时,射正推了推他,“哥,大嫂在那。”朝正顺着小弟手指的方向一看,倩尧和孙娟、花花等十几个妇女被几个安全帽围在墙角。她们瑟瑟地缩在一起。朝正拔腿迈过桥,向妻子走去。射正紧跟上大哥,惶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朝正对围着妇女的那几个人喊道“对付女人算什么,让开。”倩尧看见丈夫来了,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朝正。”面上的恐惧已然少了许多。别的妇女也像见到了救星,有地喊支书,有地喊镇长,感情真挚。她们忘了前两天还讥笑过朝正的胆小。

围着他们的安全帽,一见朝正气度不凡,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都很自觉地两边让了让。倩尧忙跑了过来,别的妇女跟着往外走。

一个看起来四十上下,安全帽上写着110字样的人,见妇女们都要走,喝一声“都待好了。”有两个妇女果然驻足不前。110走上前,神情严肃地上下打量了下李朝正,再仰起头后满脸都是笑容“敢问您是?”李朝正斜了他一眼说“以前是剑之晶村支书,接着是牛山镇镇长,后来是东海多种经营公司总经理,现在,是普通老百姓。”110的笑容随着朝正的自我介绍渐渐僵化,待听到最后一句时,又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他小心地问“退下来了?”李朝正昂首挺胸道“是,退了。”110又端详一会李朝正,觉得他年纪不是很大,又问“贪污?腐败?”李朝正不耐烦了“管你什么屁事,走,我们回家去。”说完他给倩尧和孙娟们使了个眼色。

110猛地跨到了前头,“李镇长,这恐怕不好吧?我们在抓人。参与对抗的,我们都要抓。”

“抓人?”朝正上前一步道“你们有什么资格抓人?有逮捕证吗”110一时语塞。朝正继续说:“猪圈,你们要拆就拆,我们不要了。走!”说着李朝正拉住倩尧的手就往桥上走去。

“李镇长,这么走不好吧?”

朝正转过身,谭刚带着十几个安全帽走了过来。谭刚头上换了崭新的白纱布,阳光下耀眼。那十几个安全帽吊儿朗当地,或拿着刀具抱着胸斜站着,或扛着铁棍斜眼看着。

李朝正看得出说话人是个领头的。别的人都是皱巴肮脏的衣服,拆迁专用,唯有他穿着黑亮的皮夹克,胳膊下还夹着只棕色的公文包。

射正趴在哥哥耳朵边说“这就是谭刚。”李朝正也猜到了。他对谭刚说“谭主任,你好。”

谭刚也说“李镇长好。”

李朝正笑了笑,“早退下来了”接着脸色一沉“这一大早,你大张旗鼓地又封路,又抓人,是不是太过张扬了?”

谭刚一点也不生气。“康书记说了,跟政府做对,不是反动分子就是黑社会。我们在抓黑社会。”谭刚说完这一句,眼光后跃,对朝正身后的射正说“李射正同志,你是不是也被反动分子欺骗,参加过打砸政府啊?”李射正心里一哆嗦,心道这次可躲不了了,一个劲地往朝正身后藏。同时,他心里也纳闷,几十号人去砸的,他怎么就偏偏记住自己,难道因为自己个最大?谭刚不愧为拆迁办主任,目光能够隔山打牛地看明白李射正的想法。他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射正同志,两年过去,你手上的劲可是长了不少。”

两年?两年?小剑刚上大一?李射正想起来了,谭刚就是两年前敲诈勒索侄子的三轮车夫。知道了他光鲜掩盖下的过去,李射正胆气壮了些。他从大哥身后走了出来。

“想起来了?”谭刚看向李射正,口气和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射正知道自己已被谭刚牢牢记住,也就无所顾忌了,“原来是你啊,你进步真大。”李射正这话说得酸不溜秋的。两年前,他还是人尽可欺的三轮车夫,两年后,他就是威风八面的拆迁办主任了。

朝正听得稀里糊涂,还以为弟弟和谭刚认识,心想这下好办事了。那些妇女和李朝正一个想法。孙娟走过来,对朝正说“他们抓走了你哥,和谭主任说说,放了他吧,我们搬。”花花也走上前,“大爷,我们搬,不要赔偿,让他们放过小三和俺大吧。”

谭刚心情似乎很好,他没等李朝正开口,先对东面大喊了一声“住手。”围住张传玉的人退了下来。围住马海洋的人则早跑向河对岸了。虽然他们不相信马海洋真敢点火,但是也怕他一个失手殃及池鱼。所以对峙一会,听不到领导发号施令,他们就都退了回来。

李朝正问孙娟“严光哥被抓走了?什么时候?”孙娟说“都半个小时了,他们连打带踢地把他抓进面包车里,开走了。”有朝正在,孙娟平添不少胆气,她指着谭刚告状。朝正看下谭刚,再看向孙娟。孙娟的眼泪已流了出来,她想到了马宝,主动赎罪的人,被打得到现在还晕迷不醒。她怕自己老公也会有如此遭遇。花花已然哭了起来,她求向李朝正“大爷,我们家周伟也被抓去了,您救救他啊。”

李朝正转向谭刚:“谭主任,收手吧,已死了一个人了。”

谭刚倒是挺有耐心:“死一个人?你是说姓张的?他死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是在医院里死的。”“你无耻,呜呜”张花花骂了一句,哭了。

“你?”李朝正也气得浑身发抖,他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无赖。他猛喘几口气,好不容易压住自己的火“你们打死了个人,还想再烧死一个人吗?”谭刚闻言往东看了看马海洋的看护屋,说“现在不兴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那套了,但他非要自杀的话,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谭刚”李朝正当时就想发作,汤倩尧拉了拉他的衣袖。李朝正话头一转“我要和康中说话。”

“康书记和我的意思一样。”谭刚把公文包往上夹了夹。

“我要和康中说话。”李朝正眼瞪着谭刚,嗓门像在练兵喊口令。

谭刚也瞪眼怒视了一会,最后,还是挥挥手让手下递过一只大哥大。

李朝正和康中没说几句,就剑张弩拔“你这个书记怎么当的?拆迁都拆出了人命。”

“出人命的地方多了,只要能把经济搞上去,让全镇富裕,死几个人算什么。”

“你放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

“李老哥”康中的语气充满了真诚“你也是扛过枪蹲过仓,为国家出生入死过,也为国家委屈被冤过,难道你还不明白任何社会变革发展,都要有不可避免地阵痛吗?”

李朝正也动了情:“小康啊,发展经济,不能以打死老人,绑架小孩做手段吧?我们党是为人民服务,保护群众的。不是土匪强盗。”

“什么什么啊,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康中反呛一句,接着劝李朝正“李老兄,你是名老干部,国家政策,你要比我了解地多,怎么能够拖全县的后腿呢?我现在围住了你们村,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否则以后的拆迁工作,都和你们村式的漫天要价,你让我怎么开展工作呢?”

“康中啊,开展工作不能以人民的生命财产做代价啊。”李朝正苦口婆心。

康中显然是不耐烦了,他打断李朝正的话“李总,拆迁工作一定要坚决执行下去。刚才谭刚打电话说有人要自焚,自焚了吗?没有吧?为理想是要付出代价的,只会嚷嚷有什么用?”

李朝正不知说什么好,正思索措辞。康中接着讲下去“我和谭刚说了,死个把人不算什么,我们打天下时,死的人何止千千万。那些死去的先烈,又有谁怕过死?他们不是要拆迁补偿费吗?我给。我连安葬费都算进去,一个人我给一百万。李总,你把我的话说出去吧。好了,我要开会了。”

那面电话挂了,李朝正拿着电话,傻傻地不知如何是好。谭刚伸手拿过大哥大,对李朝正说“李总,康书记说得和我一样吧,我早就说过了。”谭刚得意洋洋。

“死一个人赔偿一百万,一百万一条人命。疯子!都是一群疯子!”李朝正骂道。

谭刚一点也不恼怒,还很大度“李镇长,你和嫂夫人,包括射正老弟都可以安全离开,我不为难你们,只要你老哥以后也给我们一个面子就行。”

李朝正看看妻子和射正,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再看向那群妇女。孙娟和花花看着他,眼里是无助地请求。身后几个妇女见李朝正看过来,不由自主地叫了句“支书。”这一声支书又让李朝正的心头热乎起来,血液似乎要沸腾。他想起当初带着马桂千辛万苦地辗转北京,想起为了水晶发展,当着全县领导的面连喝五瓶茅台,想起为了填补那五万元的亏空,整日低三下四地求人。他殚精竭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剑之晶村,为了两千号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吗?我,李朝正,曾经是他们的父母官、保护神。既然一日是保护神,那就终生是保护神。孙娟她们殷切的眼神,不就是希望我能够重新保护她们吗?

李朝正正了正色,对谭刚说“要走,就一起走”掷地有声。

谭刚勃然变色,但仍强忍着“李镇长,你不要逼我。”

李朝正想了想,觉得确实也有些不给谭刚面子,就说“你先让大家离开,也不要忙着拆猪圈,我和大家商量一下,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让你们商量一下?”谭刚犹豫了,他之所以突击围村,就是怕他们同仇敌忾。剑之晶村村民的团结,他已领教过一回。

“要不然的话,那我们再放手搏一搏”李朝正说着,四处扫了一圈,神色傲然。谭刚也跟着看了一圈周围,剑之晶村的村民正慢慢多起来。无非是为了赚钱,能平平安安谁想你死我活。谭刚决定信李朝正一回“行,那你们商量好,给我一个答复,但没有康书记的命令,人,我不能撤走。”

李朝正也大声说道“好”就领着人往村上走去。花花哭腔浓重“大爷,那小三呢?”孙娟拉了她一下,“先回去再说。”语气干脆,她又现当年巾帼。

进村后,李朝正对大家说“你们先回去,我找骆全商量一下,有事再通知你们。”大家都散去了。朝正喊住了张传玉,“传玉,你能跑就跑吧。”张传玉不解道“跑?俺大都死了,我还跑?”李朝正叹了口气劝他“跑吧,等到晚上趁他们不注意,和射正从地里跑。为了孩子,你也得跑。另外再通知下别的打砸人员,能跑全跑。”提到孩子,张传玉想起了儿子张宝宝,又想起了海洋的孙子马杨帆。他低下了头。

吃完晚饭没多久,夜色就像天河流下的墨洪,瞬间淹没了整片大地。李朝正端着一只茶杯静坐在客厅里,倩尧在厨房收拾着碗筷。心情不好,他们只是像征性地吃了点,余下的都倒进了刚热闹起来的猪圈。阳正、思正、射正,三兄弟结伴而来。射正身上背着一只大包。他们进来叫了声“哥。”朝正问阳正和思正“你们早上是怎么出去的?”阳正说谭刚他们拿着名单,在外面有工作的,随便进出;在家务农的,不许外出;参加砸抢的,出一个抓一个;名单上没有的,也出不去。思正补充说严光要出去买饲料时,被当场截住捆了起来。朝正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这个严光,还舍不得那些猪。小三是怎么被抓起来的?”射正说“他是在看护房被抓起来的。”经过白天的事,射正不再婆婆妈妈,他收拾好东西挨个哥哥家告别,然后阳正、思正就陪着他一起过来看大哥。

张传玉也背着行李进了客厅,他和阳正他们打声招呼,就对朝正说“哥,我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张传玉说着哽咽了。李朝正看他那个女儿态,心里有些厌烦,又不便说他。张传玉继续说“我家里的事托给几个堂兄弟,我怕他们照顾不周,麻烦,大哥,大哥有空也帮我照应一下。”

朝正站起来走上前,对张传玉说“放心吧,你不托付给我,又能托付给谁呢。你安心出去躲一段时间,给谭刚和康中个台阶下,等他们消了气你再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张传玉不住地点头。末了,李朝正问“别的人都通知了吧?让他们赶快出去躲一躲,家里的事有我呢。”张传玉说“都通知了,他们都在院里呢。”李朝正一愣,走出了客厅。院里挤挤挨挨站满了人。院子里还站不下,很多人挤在大门口。他们都是和张传玉一起参加打砸拆迁办的人,绝大多数家里在猪场或多或少养着猪。站在前排的是张传玉的堂兄弟和几个堂侄,张传刚、张传波,张传超、张加文、张加智、张加武、张加任,稍后点是马炳黎、马小飞、马仲常、马大六、马金柄,再往后一点是王世初、王树生等。李朝正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这些人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然不知道,真是老了。朝正悲哀地想。“你们还不走,都聚到我们家做什么?”朝正问了两遍,没人回答。张传玉从后面走上来“哥,我们,我们真的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李朝正问。

“他们连俺大都给打死了”张传玉又流泪了“还有海洋哥的小孙子,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李朝正真不知说什么好,几年前他就劝过他们不要在外面建猪圈,各家门口养养蛮好。现在政策多变,今天如此,明天谁知道会如何。他们当年非但不听他的,还说他是自己钱赚多了,容不得别人赚钱。哎,一个好好的人就被他们当成了驴。

他想了想,仍耐着性子对张传玉说“那你就想被抓起来?这要是抓起来,再想放出来可就难了。你还是先避避风头吧。”张传玉还没说话,马小飞接口道“朝正哥,我们的孩子都还小呢,放心不下。”马小飞不说话,朝正还好,他一说话,朝正的火头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你除了会煽风点火,你还会干什么?”马小飞是生产队长。当初刚选他时,李朝正确实喜欢他吃苦卖力的精神,后来发现他不仅吃苦卖力,还经常惹事生非。李朝正调到镇里后,就建议骆全把他撤了,重换一个人。骆全以自己刚当支书,不好上来就换人,说等过一段时间再换。谁知道等骆全想替换马小飞时,发现村上有点能耐的人都出去了,打工的打工,卖水晶的卖水晶,还有不少人出国劳务,谁也不愿意待在家里干农活。因此,马小飞的队长职位就一直保留了下来。不独马小飞一个,别的人虽说不常在家,那村干部的职位也还得兼着。好在村里除了收收粮食,管管计划生育,也没有什么事要操心。

马小飞刚说话,就被李朝正骂了回来,低着头闭着嘴不吭声。李朝正看着马小飞,想起支书骆全、村长孙传道,怎么这些天一直不见踪影,昨晚去他们家找也没找到。他就问“骆支书和孙村长呢?”传玉说“砸完拆迁办的第二天,我在路上碰到过他们,当时他们说去镇上开会,这一开就到现在还没回来。”朝正更加明白那些妇女叫自己“支书”的含义了。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李朝正对大家说“你们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家里的事托付给亲戚朋友。现在刚好吃饭时间,他们不会管那么紧,你们都快走吧。”朝正说完,就转过身要进屋。他不想再搭理他们。他刚转过身,就听有人喊“大,大”朝正又转过脸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跑了进来。人群纷纷往两边闪去。张传玉听到叫声有些耳熟,定睛看去,待到那人跑到眼前,他才认出那人是小三周伟。

“孩子,你怎么这样?他们打的?”张传玉抓住小三的胳膊问。

小三不回答,反倒说“大,你快跑吧。我听他们说,明天就要来抓人,要把打砸的人全抓起来,先打一顿,再判个七八年的。”众人听了心中一惊,都想夺门而去,又怕慌里慌张地惹人笑话。他们都盼望着朝正再说一句,“你们走吧。”

“小三,大这就要走,你也快回去收拾东西,和我一起走吧。”张传玉对小三说。

小三忙摇着手说“大,你走,我在家里守着,他们若不抓着我,不会放过花花和小弟的。再说,我父母也老了,他们离不开我。”小三这一说,人群中有些年轻的就感同身受了。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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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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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儿子严闯在小三一闯进来时,就想上前问问父亲的情况。他好不容易等小三和张传玉说完话,就走上前,“俺大呢?”小三见是严闯,突然结巴了“闯兄弟,你大,你大……”严闯着急了,拉着小三摇晃道“你快说,你快说啊。”小三血水粘住的头发被严闯摇地上下跳动。“闯,你大也被打了”小三好不容易话顺溜了“他躺在地上,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害怕,趁他们不注意,翻墙跑了。”严闯听了仍是摇着小三“俺大到底怎么样了,他躺地上怎么样了?”小三挣脱严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整个院子死一样的安静。严闯直直地盯着小三看了一会,转过脸来看看同住一村多年的乡村庄邻,最后看了看李朝正,然后哪个地方也不看,只盯着房子前的走廊柱说“我不走了,要死也死在家里,死在我们家猪圈里。”院子里仍是一片安静,众人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不走,他们不会放过自己,走了,他们就会放过吗?家里怎么办?难道他们会那么好心地任我们一走了之?李朝正也不知道该对众人说什么。

门口魏幽苑的哭声,打破了院子的宁静,“朝正,朝正,呜呜,你快去看看,海洋、王慧要和谭刚拼命了。呜呜!只马题叔跟着去呢。呜呜!朝正你快去看看。”

马宝昏迷多日终于不再呼吸。那天马海洋将马宝送往医院,医院拒收时,他就想到了这点。只是他还幻想着医院如往常一样,又诊断错了。马宝伤得不重啊,回家调养几日就能好了。当海洋正在屋里抽着闷烟时,他听到儿子房间传来王慧低低的呜咽声。他轻轻走到窗前往里一看。卧室中间放着一只铁盆,里面是一些裁好的白纸。王慧跪在地上,一边往盆里添着白纸,一边说“马宝,没时间买纸钱了,你先拿着这些,我给你报了仇就来陪你。”马海洋一听就天旋地转起来,儿子死了!儿子死了!他跌坐在墙根,用手拼命捂着嘴,两行老泪奔涌而出。

王慧说完话,拿过旁边准备好的白色布条扎在头上,对着躺在床上的马宝拜了拜说:“马宝,我这就去替你保仇,黄泉路上你慢点走,等着妹子我。”王慧拿起身边包好的菜刀站了起来。这时,她听见公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海洋在窗外哭了一会,想起孙子已没了,不怕吵着他睡觉,就放开手拼命嚎起来“儿啊,儿啊,儿子啊!”那声音像鬼鸣一样,把正在屋里干坐的老婆魏幽苑和住在隔壁不远的马题招了来。

王慧走到屋后,看见公爹公婆、马题,还有几个邻居妇女,她们或蹲、或站在院内。魏幽苑一见媳妇这样的打扮,也明白丈夫为什么哭了。她也一屁股蹲在地上嚎啕起来“儿啊,儿啊,我苦命的儿啊。”王慧走到婆婆面前矮下身子,“妈,我和马宝都不能孝敬您老人家了,您和爸多保重。等到哪天我爸妈来时,您对他们说,女儿没给他们丢脸。女儿不孝了。”王慧说不下去了,她猛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慧儿”马海洋突然不哭了。王慧停住脚。“你等着我,大和你一起去。”马海洋说完跑进厨房,也提了把菜刀出来。魏幽苑这才看出儿媳手里报纸包裹着的是一把菜刀。马海洋跑到儿媳跟前,一把抹净眼泪说“咱们走。”魏幽苑和马题忙跑上前,一人拉着一个“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几个邻居也上来帮忙拉住。马题拉着海洋说“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呢,孙子得有人带啊,你想他没了大再没了妈吗?你怎么做爷爷的,想让他被人欺负吗?”魏幽苑顾不得满脸泪水,她死拉着媳妇说“马题叔说得对,说得对,你要多想想扬帆啊。”想到扬帆,王慧满脸是泪,她对婆婆说“妈,咱就别自己骗自己了,扬帆早死了,他早死了,我要为儿子报仇,为马宝报仇,报仇!”王慧的嗓门突然大了起来,眼睛血红,白布包扎下的头发似乎根根直竖。魏幽苑吓得忙松开了手。几个邻居妇女刚想劝说,一见王慧狰狞的样子,也都松开了手呆立在原地。王慧转身往外走去,马海洋一用力推开马题,也跟了上去。两人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一个妇女搀扶起马题。马题边揉着腰边对魏幽苑说“快去喊人,他们都在朝正家。”

魏幽苑还没说完,院子里一半的爷们已流下了眼泪。李朝正听得也是心里酸酸的。

马小飞丢下行李,转身对同族的人说“我不走了,我要为侄子、侄孙报仇。”马小飞话没说完,马炳黎、马金柄等也跟着说“不走了,不走了,留下来。”院子里是扑扑地行李落地声。张传玉、严闯也放下了包裹。马小飞喊了一句“想找他们算帐的,就跟我走。”然后他带头往外走去,走到门道时顺手摸过靠在墙边的草钗。有十几个人跟着马小飞往外走。剩下的人瞅向李朝正。李朝正看看魏幽苑,她满脸泪水,看看张传玉,他满眼怒火,再看看自己的弟弟们,他们的眼里也含着泪花。他转过头向着人群,“走,咱也去看看,不能让海洋兄弟再吃亏了。”人群往外涌去。

养猪场前亮着一盏千瓦大灯,远远就看得分明。

河南面的公路上,摆着一些桌子,上面是残羹冷炙,有几张桌子上还散放着扑克。谭刚手按着肩头和几十个人站在河边,看着对面马海洋家的看护屋。在通往猪圈的石桥上,头扎白布条的王慧被两个拆迁人员拧着胳膊,动弹不得。看护屋前围了十几个人,他们一些人拿着小胳膊粗的钢管,一些人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匕首。一些血迹从外面直通到看护屋内,看护屋的门则紧闭着。一名胖胖的穿黑色西服的人趴在门上往里看,边看嘴里边喊着“烧啊,烧啊,我就知道你只会吓嘘人。你有胆烧?老子就有胆埋。”他恶狠狠地说完这些话,就把看护屋的门锁住了。

射正认识那个胖胖的人,他是拆迁办保安队长。保安队长说完话,转过身对手下说,“自投罗网,这下看他们往哪跑。”正说着,他听到身后忽隆一声,他忙转过身。门缝里火光一片,保安队长还没反应过来,那火苗已从门缝里窜出,“花拉”一声燃了一大块。拆迁人员大叫一声四散而逃。保安队长跑是跑了出来,头发和眉毛烧了大半。海洋上午在看护屋前前后后撒了一地的汽油。

马海洋和王慧摸黑来到猪场。谭刚和手下正围在桌前划拳喝酒。马海洋四处看了看,先指了指谭刚,再指指自己,然后又用手指了指坐在另一桌的保安队长,示意让王慧去保安队长那。王慧点点头,提起刀掂着脚尖往前走。马海洋看着王慧的背影,心道这一步走出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他提起刀蹑手蹑脚绕到谭刚的身后,看着谭刚肥硕的脖子,马海洋大叫一声“谭刚,拿命来。”谭刚从对面手下的眼神里已看到了古怪,加上马海洋一声暴喝,他身子一侧,菜刀直剁向肩头。由于谭刚移动,让海洋失了准头,所以他刀砍一半就想抽回再砍,让菜刀没了力道,只在谭刚的肩头上舔了一下复又拔起。就这一下,谭刚已杀猪式地叫了起来。他的手下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抄起了家伙。王慧行动地慢,这时刚走到保安队长身后,刀还没砍出就被发觉。

拆迁队长见王慧是个女人,踹了几脚让她躺倒在地不能动弹就包抄马海洋去了。马海洋一见大家都向自己围了过来,心知不敌,若这样,既杀不了对方,还赔上了自己。要死,报了仇再死。马海洋往自己的看护院跑去。

马题终于蹒跚着追了上来。他拼命喊道“别打了,别打了,误会。”拆迁队哪管这些事,十几个人仍对马海洋穷追不舍。马海洋被钢管砸了几下,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跑进了看护屋。紧随其后的保安队长,见马海洋进了屋,猛叫一声“停!”十几个人先后站住了脚。保安队长呼呼喘了两口气,又用鼻子嗅了嗅,就招呼大家往后退。马海洋已从看护屋里出来了。他左手提着半塑料桶的汽油,右手拿着一只打火机,脸上满是悲壮,“来,老子烧死你们,你们让我断子绝孙,我也让你们不得好死,你们来啊,来啊?”马海洋噌地一声揿亮打火机,手提着汽油往前紧走两步。拆迁人员啊地发一声喊退出好远。

“爸,不要,不要。”还在河对岸的王慧看见了,大喊着爬起来往这面跑。站在不远处的谭刚对身边两个手下命令“快抓住她。”那两个人追上去,王慧刚跑到桥上就被他们一边一个架住了。

“海洋,不要冲动,不要冲动。”马题确实老了,走几步路就喘得要命。趁着拆迁人员后退的当隙,他走上前“甫”地吹灭打火机,就把马海洋往看护屋里推。马海洋见马题腿脚不灵活,不敢和他硬抗,就不情不愿地被他推进了屋。

马题一进屋,就摸索着把门插上,又摸索着拉亮电灯。他还没说话,马海洋就开口了“小爹,你不用劝我,我都想好了。”

“想好了什么?没儿子就不过了?”马题瞪着眼训马海洋。

“小爹,我和你不一样”马海洋也避讳马题一个人孤身多年了“你是一直都没儿子,我的儿子是被人打死的。”海洋的鼻子又是一酸。

“海洋啊”马题也伤感起来。这才几天,好好的一家人就缺了快一半,谁能不伤心呢“马宝是死了,可扬帆死了吗?你能确定他死了吗?”

“小爹,都这么多天了,为了扬帆,我连儿子都没了,我连儿子都没了啊,天啊,你怎么这样对我啊,呜呜!”马海洋痛哭起来,声如老牛。

“海洋,别哭,别哭,再哭,小爹,也,也哭了,呜呜!”马题也哭了起来。海洋是马题堂兄的孙子,一祖同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见海洋哭得伤心,也难忍悲伤。海洋哭孙子,哭儿子,几天不到,原本和睦的一家人,孙子几天不见人影,儿子为了孙子也刚刚死了。自己年近半百,正当盛年,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马题先是哭海洋的悲惨命运,哭着哭着就想起自己,九十几岁的人,大半辈子孤苦伶仃,到死的那天,连个捧灵位的人都没有。马题的哭声越来越大,都超过了海洋。海洋以为他哭诉自己的孙子、儿子,越发心如刀绞。他哭着对马题说“小爹,你,呜呜,岁数大,别哭坏了身,身子,呜呜。我,我一定要为马宝、扬帆报仇。”

“海洋,你,你再死了?小爹连个送终的人都要没了啊,呜呜”马题拼命拉着海洋。海洋不管马题,走到门后,打开门栓,门却打不开。马海洋出离愤怒了,他打开边上的窗户对外大骂着“谭刚,你个狗日的,今天就是做鬼,老子也要杀了你。”

谭刚在河对岸听得真切,他不无嘲讽地大喊道“来啊,来烧死我吧。”

保安队长听了也在门外喊道“对,来烧死我们吧。”

马海洋听了大叫一句“你们等着,老子这就烧死你们。”说完马海洋转身提起汽油就往身上倒去,边倒边说“扬帆,爷爷来了,宝儿,大来了。”马题忙扑上来抓住海洋的手“海洋,你不能,你不能啊。”马海洋一用力,把马题推了出去,直退到床边又后仰到床上。

马题不顾自己老迈,一个翻身爬起,又冲上去抓住海洋的手,“海洋,你不能这么自私,想想你老婆,你死了,你老婆怎么办?”海洋正在疯狂状态,什么也听不进,他只知道他要烧死谭刚,他要为孙子为儿子报仇。海洋猛地一推,马题又倒退出去,他的脑袋碰到墙角,被撞地晕头转向。马海洋已把半桶汽油尽数倒在身上。他揿亮了打火机,对着外面大喊一声“老婆,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就把火头往身上一按,忽啦一下火苗就布满了马海洋全身。马题大叫一声“海洋!”海洋提着油桶进出几次,地上有遗漏的汽油,一沾火苗,瞬间燃烧,细细一条透边门缝烧向了外面。马海洋上午在房前浇的汽油,这时已浸透了地面,也哗啦哗啦燃烧了起来。王慧正对着窗户,看见公公身上着满了火,她泪如雨下“爸,爸,爸爸!”她的手左右扭动起来,两个拆迁人员拼命抓着她。

李朝正正和村民们一起赶来,看到这个情景,都呆在了原地。跑得慢的魏幽苑哭喊一声“海洋!”魏幽苑没有看见浑身着火的海洋,只是看到自家的看护屋外满是火,就心知不妙。

马题左右看了一下,抱过床上的毛毯往海洋扑去。浑身是火的海洋丝豪感不到疼痛,他转脸对马题说“小爹,保重!”推开马题就转身往窗户上爬起,他冲着谭刚的方向大喊“谭刚,拿命来,拿命来。”逃出火圈站在不远处的保安队长望着马海洋火烧的狰狞,腿不住地哆嗦,哆嗦着哆嗦着,扑咚一声跪倒在地。

水火无情,大火燃烧了半天,马海洋只爬了一半的窗户,腿一软掉了下来。他疼地在地上拼命打滚,嘴里却仍在高喊“谭刚,我要烧死你,我要烧死你。”马题把毯子猛地罩在他的头上。不料毯子是毛料,遇火燃得更快,都烧到了马题身上。马题忙放手扑打灭自己身上的火头。他看了眼外面,想起了十米开处的河渠。突然间,九十几岁的马题,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弯腰将正疼痛扭动的马海洋一把抱起,然后快步走向窗口。马题的身上立刻也着起了火,但他忍着剧痛将马海洋一下抛出了窗外。马海洋落在门外的火圈里。突然有了更大的火种,早晨倾倒的汽油更充分地燃烧起来。海洋无法忍受烈火焚身的痛苦,但仍不忘杀子之仇,他努力地想爬起,嘴里仍喊着“谭刚,谭刚,我要烧死你,烧死你。”

魏幽苑已跑到了桥边,她看见了满身是火的丈夫,看见了他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海洋”她叫了起来,如鬼魅的声音回荡在养猪场。她迅速地冲过桥,要向趴在地上,在烈火中扭动的海洋扑去。李朝正已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魏幽苑。

马题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从窗口也爬了出来,他的上半身已全部烧着了,胡子头发早已烧光,脸上边烧边哧哧地往外冒着油。马题爬出来后,不顾自己,弯下腰抱起海洋,紧走几步,用力地把马海洋往河渠里一丢,火熄灭了,河面上兹兹地冒起了白烟。马小飞和几个年轻人早就跳下了河。

马题将马海洋奋力抛出后,已耗尽了心力。他两腿站直,双臂向上稍弯,保持着最后将海洋抛出的姿式。火在他的身上肆意飞舞,跳动起生命的绚烂。

“小爹”李朝正松开魏幽苑,眼里含着泪花。他看着已被烧死,却仍然直直站在那的九十岁老人马题,心已痛到极致,情唯崇敬震撼。

谭刚、保安队长、拆迁队,全都吓傻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一个个站在原处呆苦木鸡。

马海洋被抬了上来,马题身上的火也被浇灭了,他们被抬放在一起。他们都已经碳化了,黑黑的干瘦。不同的是,马海洋缩成了一团,而马题长身而立,腿直直两臂上弯。

姓马的子弟,全部跪在了地上,放声痛哭“叔啊,小爹啊!”“你们死得好惨啊!”魏幽苑死命抱住缩成一团的马海洋“海洋,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王慧挣脱了,抱住婆婆和公公哭道“爸爸,爸爸啊。”村人们看到这惨烈的场面,无不落泪。面对此情此景,李朝正也落下了泪。多少年来,被人冤枉时没有哭过,坐牢时也没有哭过,只在儿子离家时哭过的李朝正,也落下了泪。他想起和马桂去北京时,马桂迎着火车头,高喊“毛主席万岁”的情景。

马小飞抱着马题的尸首,大哭道“小爹,小爹,你一个老人,得罪过谁啊,要有此下场。”马炳黎血气方刚,他哭了几声捡起王慧丢在地上的菜刀,站起来挥舞,“报仇,叔,小爹,我为你报仇,报仇!”马氏子弟全部站了起来,他们齐喊“报仇!报仇!”声震九霄。

当村民们擦干眼泪,寻找那些拆迁队时,他们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拆迁队的人已跑了个精光,河渠对面路上只有些东倒西歪的桌子凳子,还有那盏随风轻轻摆动的千瓦灯泡。

“朝正叔”王慧抬头问李朝正。王慧没有站起来,她蹲在地上,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和婆婆一起托着马海洋焦黑的尸体。

“嗯?”李朝正悲愤难当,含混地回答她。

“镇里是不是说死一个人赔一百万?”王慧问道。周围一片安静,大家不知道王慧此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些年轻的村民甚至已在心里大骂起见钱眼开的城里人。

李朝正也不明就里,他迟疑着点点头说“那是康中发狠的话,当不得真。”

魏幽苑可管不了那么多,为了儿子儿媳能够和睦相处,这些年,她没少忍着。她见马海洋刚死,儿媳就关心起死一个人赔偿多少,这些天对她稍微改观一点的看法,又全都没了。魏幽苑恨恨地说“死一个一百万,我们家死了三个,三百万,你都拿去吧。”

王慧不怒反笑,她转头对魏幽苑说“妈,以前我不懂事,您老别放在心上。您老一直都依着我,今天再依着我一回吧,赔的钱由我做主。”

村民和马家子弟简直要气爆了,他们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有几个人还是往前逼近了几步,准备一旦王慧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们就要将这个忘恩负义的灾星碎尸万段。

“你做主,全你做主,把我老婆子也算上吧,呜呜 ,海洋,我们怎么找了这样的儿媳啊”魏幽苑抱着马海洋的尸首又痛哭起来。几个姓马的子侄已撸起了袖子。李朝正忙冲他们摆摆手。

“妈,你听我说”王慧像是没在意周围人的情绪“我们家以后赔偿的四百万,全拿出来”“四百万?”李朝正疑惑了。王慧接着说“送给帮我们家报仇,杀了谭刚的人。”最后一句话,不像是说出来,要是飘了出来。魏幽苑也感觉哪地方不对劲了,千瓦灯的远光照射下,她看见儿媳的额头上全是汗,脸色苍白地吓人。魏幽苑放下丈夫,双手抓着儿媳的肩膀“孩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不要吓妈啊,呜呜”魏幽苑又哭了起来。

“妈,孩儿不孝了!”王慧看着魏幽苑说完这句话,眼睛迷离了,她前后微微摇摆“爸爸,妈妈,女儿不孝了。”说着说着,她往身后一躺,胸口赫然一把匕首,直没刀柄。

“孩子!”“王慧!”“大嫂!”魏幽苑跪爬着向前,抱起了王慧。村民大恸,泪如雨飞。王慧也走了,她的长发下披着,美丽的脸上一片圣洁。

李朝正紧咬着嘴唇,泪水奔涌不停。

孝妇,孝妇!李朝正大叹两声,猛地一矮身形,单腿跪了下来。众人见李朝正单腿下跪,辈分大的就和李朝正一样,单腿下跪,辈分小的就两腿下跪磕起了头。孝妇!孝妇!剑之晶村千百年未有的孝妇!魏幽苑看众人下跪,忙爬过来搀扶李朝正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是长辈。”李朝正不起,说“我跪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子,更是一种精神,贞烈的精神,剑之晶村千百年贞烈的精神!,你有一个好儿媳,一个好儿媳啊!”魏幽苑又搀扶马小飞。马小飞不起,对魏幽苑说“嫂子,如果赔钱你就留着,我替大哥和侄子侄媳一家报仇。”姓马的子弟都跟着喊道“报仇!报仇!”魏幽苑听了,不再搀扶马小飞。她退后两步也对马小飞跪下,“我们家的事,那就拜托了。”马小飞还没说话,魏幽苑已飞快地拔下王慧胸口的匕首直插进自己的心房。

众人见了只是惋惜一下,没有人感到奇怪。马小飞眼含热泪,领着本家把马题、马海洋、魏幽苑、王慧抬到看护屋前,全部摆好。海洋家的看护屋已烧为灰烬。然后,马小飞回走几步,转身,再次跪下,“小爹,大哥,大嫂,侄女,我马小飞若是不帮你们报仇,就誓不为人。”马氏子弟再次跟着马小飞下跪磕头。

朝正四兄弟和别的姓氏村民站在河对面,默默流着泪看着这一切。李思正心里想“我该辞职了。”

马小飞神情肃穆地站了起来,转身走向李朝正,“朝正大哥,如果我们出了事,麻烦你通知我们家里人,给我们收尸。”马小飞第一次称呼李朝正大哥,李朝正不能等闲视之。他想了想问“你想让你的孩子顶着罪犯家属的名字过一辈子?让他们在学校、在社会,被人嘲笑吗?”几十个马氏子弟刚还有些喧嚣鼓噪,现在死一般的安静。马小飞也愣住了。

“哥”张传玉走了上来“孩子顶着罪犯家属的名字过一辈子,毕竟还能够活着。”说完他看看马小飞,对他说“小飞兄弟,你要去报仇,算上我一个。为了你哥,也为了我自己,我去。”

“大”小三也走上前,对张传玉说“咱爷俩一起去。”张传玉刚要反驳,让小三回家等消息,严闯也走上前说“我也去”。

“走,大家都走,报仇”马氏族弟几十人发一声喊。

马小飞精神重又鼓舞,对李朝正说“大哥,这是我们的事,你不用插手,我们当初都没听你的劝。现下,只有把后事拜托给您。”

李朝正仍不死心“小飞,传玉,你们大家听我说。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除非你们准备造反。你们准备好造反了吗?”李朝正不待他们回答,自问自答“没有。你们没有准备好造反,你们只希望能够受到公正的对待,得到自己合理的利益。”李朝正顿了一顿,扫视人群一眼,又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们挺过这一关,以后会有申冤雪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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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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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们为什么围住村庄吗?知道他们为什么掐断电话线吗?”李朝正问询了几个村民,得知他们的电话都打不通。“那就是怕消息走露出去。他们越是张牙舞爪,就说明他们越是恐惧。所以,只要大家好好活着,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如果你们现在死了,就会被安上暴徒的罪名,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连累子孙受尽白眼。”

马炳黎到底年轻一些,他走上前轻轻问“叔,那你说怎么办?”

“跑啊,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李朝正斩钉截铁地说,同时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射正。

马小飞看向马炳黎“炳黎,你还小,也快结婚了,你跑吧,别跟我们送命了。”马小飞的贴心话语,在马炳黎听来刺耳无比“叔,你小看我了。马海洋是我叔,马宝是我大哥,别人不去,我一定要去。”马小飞看了看马炳黎点点头“只要我们团结,我们不一定会死的。”马小飞说完,看了李朝正一眼,转身走了。张传玉走到李朝正面前说一句“大哥,你的大恩来世再报了。”就跟上了马小飞。

李朝正见势无可挡,猛喊一声“站住!”众人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看向李朝正。李朝正慢慢地说“你们不用去找他们,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你们的。自焚不是一般的事。”马小飞和张传玉互相看了看,一起走向李朝正。李朝正交待道“他们不会像上次那样被你们侥幸打个正着,这次他们一定早准备好了。与其做个围攻政府被人打死的暴徒,不如做个保卫家园战斗而死的英雄。”

李朝正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阳正一声不吭跟在大哥身后。思正转身要跟上,想了一想走到马小飞面前,对他说“把马海洋一家的遗体藏好,不要被人抢了。”思正也转身走了,路过射正身边时,他看了眼射正,射正乖乖地跟着三哥往回走。一些与拆迁没有根本利益冲突的村民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

马小飞看看躺在看护屋前的马海洋一家,再看看身后留下的几十个人,满心欣慰。他招呼大家先休息一下,就拉着张传玉走到谭刚遗留下的桌子前坐好。

“传玉哥,我们俩这般岁数也活得够本了,能搏一把就搏一把。”马小飞说。

“是啊,反正躲不掉,不如索性轰烈一回,杀一个,咱就赚了。”张传玉把双手往脑后一枕,身子一倾,椅子就只靠两条腿支撑。

“传玉哥,让小三、炳黎他们回去吧,他们还年轻。”马小飞看着张传玉的眼睛。

张传玉把椅子坐正,“是的,他们还年轻啊。”说完张伟玉四处看了看,就将小三和几个子侄辈喊了过来。马小飞也把炳黎他们年轻人喊了来。

张传玉让小三端张椅子坐在对面。小三照做了,端坐在岳父面前。“小三,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家花花能摊上你,那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管花花以前做过什么,小三都自觉配不上她。岳父这么一说,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大,看你说的。”张传玉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还年轻,花花也有了身孕,你听大的话,和传刚他们一起回去。”

“不”小三倔强地站了起来。

“叔,我们陪着你”传刚几个年轻后生也这么说。小三站起来后,觉得自己过于无礼,又坐下来说“大,我回去也不放心你啊。”

“小三啊,你不只我一个大啊,你还有亲生父母需要照顾啊。”张传玉很是动情。

马小飞也劝道“是啊,小三,你还年轻,听你大的话。炳黎,你也和小三他们回去。”炳黎听了不搭理马小飞,走到旁边桌上看还有没开启的啤酒,用牙咬开一瓶对吹起来。马小飞见炳黎不理睬自己,生气极了,他站起来走过去,“啪”地打了马炳黎一巴掌。刚扬起巴掌,马小飞就心痛了。马炳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仍旧仰着脖子灌啤酒,脸颊上流下两道晶莹。

张传玉没有关注马小飞做什么,他一直看着小三,看着,看着,他摸过桌子上的一把水果刀往脖子上一放,“小三,你想我死在你手上吗?”大家惊呼一片,“大”“叔”“哥”的叫声此起彼伏。小三哆嗦着“大,放下刀,有话放下刀说。”

张传玉没有放下,只看着小三和炳黎他们“你们,走是不走?”小三吓傻了,只会重复着说“大,放下刀,放下刀。”张传玉闭上了眼,轻轻一用力,脖子上一道血印就出来了。站在小三旁边的马加智忙喊“我们走,叔,我们走。”说着他拉起小三,招呼几个堂兄弟往村子方向跑去。张传玉放下刀,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回村不要告诉别人。”喊完,他满意地笑了。

马小飞看小三和加智走了,对炳黎说“你也要我这样吗?”炳黎终于喝完了一瓶酒,他把酒瓶一摔,头也不回地往村上走去,边走边骂“这些老不死的,死光拉倒。”马小飞就当没有听见,又看看另外一些年轻人,他们互相看了看,终于也都走了。

养猪场只剩下二十几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把各家猪圈旁铲粪的铁锨,担饲料的扁担都收集在身边,然后就围在四张桌子前坐下。马小飞叫仲常、金柄把剩下的熟食、啤酒都打开,对着另一桌的马大六喊,“大六,招呼兄弟喝起来。”张氏那两桌也如是。张传玉对另一桌的传刚说“当年咱父辈打鬼子扒铁路时,也这是这般爽气啊。”“是啊,传玉哥,来,干一杯。”张传刚喊道。“干一杯”“干一杯”。喝惯了白酒的中年人,喝起啤酒就像喝白开水一样,一杯接着一杯,不一会就有人说“先等我一下”,边说他边提着裤子往路边跑。这边就有人喊,“你也跑远点。”这人刚说完,也爬了起来往路边跑。大家笑声一片。

马小飞对传玉说:“传玉哥,咱要不要拜拜晶神爷爷?”“都多少年没拜了,庙都没了”张传玉说。“你说得也是,拜了也不管用”马小飞说着又往北面种猪场看看,“那传玉哥,给咱吼一嗓子。”张传玉嗓子不错,歌唱得像模像样。

“行啊,这个行。大家说,吼个啥啊。”传玉爽快地很。

“吼个《东方红》吧,大包干那会,你可是靠这个出的名。”马仲常说。

“太老了,换一个”张传玉反对,大家跟着一起反对。

马小飞想了想,提议道“传玉哥,吼一首《霸王别姬》。”

“行,《霸王别姬》就《霸王别姬》”张传玉也像霸王一样,豪气满天。他放下酒瓶,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我”高亢一声震惊三十三层离恨天。众人不由得拍掌道“好!”张传玉继续“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大家纷纷鼓掌。

“望苍天”声音稍柔,高亢又起。“四方云动”马小飞也站了起来,一起喝道。

“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更多的人站了起来,一起怒吼。

“我”引声又起,众人全都站了起来,“站在烈烈风中。”一股悲怆之腔感天动地。

人世间有百媚千娇,我独爱爱你那一种”无限深情,马大六流下了泪水。 

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多少年恩爱匆匆葬送”一半的汉子泪雨飘飞。 

我心中你最重,悲欢共生死同你用柔情刻骨换我毫情天纵我心中你最重,我的泪向天冲来世也当称雄归去斜阳正浓我心中你最忠悲欢共生死同你用柔情刻骨换我毫情天纵我心中你最重,我的泪向天冲来世也当称雄归去斜阳正浓”。张传玉也泪花飞溅,他又想起了老父亲的惨死。

“归去斜阳正浓”众人拼命式的,狂吼这一句,连久不动的千瓦灯泡也微微摇晃起来。 

 马小飞抹去一把泪水,笑道“这是怎么了,唱着唱着,怎么都哭起来了?金柄,你来唱一个。”马金炳站起来说“好,我也不怕嗓子跑调,现在不唱更待何时。”各人心头一沉。金炳接着说“那我就唱个《潇洒走一回》吧。”张传玉一听就笑喷了,他想讲几句话笑话笑话他,出口却变成“好,潇洒走一回,咱爷们也是潇洒走一回。”

“好啊,金炳,唱!”众人欢呼。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马金炳荒腔走调的歌声引得一些未来得及运走的肥猪们都哼哼吱吱地探出了脑袋。大家哈哈大笑,齐说道“好!”

浓浓夜色缠绵良久,终于恋恋不舍地准备打道回府,东方渐渐显出东海县城挥之不去的忧郁轮廓,一些隐隐约约的灯光慢慢驶来。

刚坐下没多久的众人站了起来,都往东方望去,似乎能听到若隐若现的隆隆声。

张传玉走上前两步,看了一会,侧身对马小飞说“兄弟,准备好了吗?”马小飞笑笑“恭候多时。”他说完又转过身对着大家说“现在有人想退出,还来得急。”大家都不说话,弯腰拿起脚下的铁锨或扁担。马小飞点点头,又把王慧丢在地上的菜刀捡起,别进了后腰。

前面的隆隆声渐大,黑幕渐散,不远处的树枝都能看得见。

马小飞看着前方说“传玉哥,再唱首歌吧。”

“唱什么?”

“随便!”

“我只记得全屠洪刚的歌!”

“那就再来一遍!”

“好。”张传玉答道。

“我——站在烈烈风中!”张传玉一起头,众人又跟着唱了起来。

 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 

望苍天 

四方云动 

剑在手 

问天下谁是英雄”众人的眼泪再次飘飞,可浑身充满了力量。

最先两辆面包车开了过来,停在路边离张传玉马小飞们十几步远的地方,谭刚和保安队长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辆大型推土机。司机看见前面二十几个人手拿铁锨在唱歌,就把推土机停在原地不动。再后面是十几辆大卡车,上面安全帽攒动。他们见停了车,纷纷拿着铁棒、砍刀,跳下卡车,巅巅地跑到谭刚身后,里外几十层的拥挤着,中间还夹杂着许多身穿黑衣,没有戴安全帽的人,一看就是地痞流氓。

面对近五百号人,剑之晶村二十几号人浑然无惧,他们高声把歌喝完。

“归去斜阳正浓!”

谭刚“啪啪”地鼓掌,可是没有人响应他,孤掌难鸣尴尬地厉害。他自我解嘲道“雅兴不浅啊。”

张传玉死命盯着谭刚,问大家“准备好了吗?”众人齐声说“准备好了。”马小飞大喊一声“杀谭刚!”举起铁锨就直往谭刚奔去。“杀谭刚!”众人举起手中的铁锨跟着往谭刚冲去。谭刚面色大变,一边往后退,一边大喊“胖子,胖子。”保安队长抡起手中砍刀发一声喊就往前冲去,拆迁队员哪见过村民拼命的样子,傻傻地提着铁棍不知道干什么,只有一些穿黑衣服的人跟着保安队长往前冲。

瞬间两边就接上了。保安队长虽然勇猛,但是兵器上吃了亏。一寸长一寸强。保安队长还没冲到马小飞面前,就被马小飞一铁锨劈在脑袋上,鲜血飞溅了出来。保安队长大叫一声,并不后退,满脸是血地仍然往前死冲。马小飞铁锨收势不住。保安队长挥刀就往马小飞胸前砍去。马小飞就感觉心口一凉,一道血箭喷出。张传玉和另一个黑衣人也已接上了招。他力气大些,一铁锨就将他砍翻在地。他离马小飞最近,眼见保安队长的刀要砍到马小飞身上时,刚想施救,又被另一个黑衣人缠住。谭刚躲到人后,觉得安全了,大喊一声“打,给我打。”拆迁人员见黑衣人这么勇猛,士气也受到鼓舞,提着铁棒就往前冲。双方混战一团。

推土机司机见状悄悄溜下推土机,远远地跑向后面。

黑衣人虽然勇猛,但兵器上处了劣势,不多一会,就倒下了十几个。拆迁队手中拿着铁棒钢管,虽然够长,但杀伤力不足。他们虽然棍棍敲在剑之晶村民身上,每一下也都让人伤筋动骨,但是剑之晶村人视死如归,根本不在乎那些内伤,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抡起铁锨拼命劈砍他们。

保安队长又被马小飞劈了一下,右边脸上长长的一道血口子,像蛤蟆的嘴巴式的,从上到下大张着。马小飞劈了他一下后,头晕了起来,他拄着锨柄呼呼地喘着气,胸前的血汩汩而流。保安队长摸了一把脸,提起手来一看,满手是血。他哼了一声,把刀含在嘴里,将外套一脱,上衣一掀,露出了满身横肉还有整个肩部一只张牙舞爪的龙。他脱完衣服后,拿着刀又往马小飞冲了过来。马小飞忙抬起铁锨,铁锨忽然重逾千金似的,他轻抬了下就累得头晕目眩。保安队长马上要冲到面前了,高举的砍刀寒气逼人。马小飞身旁没有一个人,村民们正和拆迁队互战在一起。保安队长的砍刀已在头顶,马小飞奋力将铁锨往上一横,心里念叨着“海洋哥,小爹,我来陪你们了。”眼见砍刀就要落下,突然它又失去了准头,没了力道,直直地掉了下来,而与此同时。保安队长那硕大的脑袋洒扬着鲜血飞转而出。马小飞愣了一下,就见保安队长没头的身体晃了晃,往旁倾倒了。他心中一惊,往前一看,马炳黎站在两米外。他像锄草一样,两腿弓步,侧身弯腰,双手握着铁锨,锨头已斜插入地寸许,锃亮着寒光。初次杀人,炳黎没有任何不适,他正笑盈盈地看着马小飞,“叔,别小看我啊。”“炳黎?”马小飞惊呼道“你怎么来了?”“不仅是我,小三也来了。”天已亮,太阳快要出来了,近旁小草,远处枝条,晨风中已温柔地分明。马小飞看见不远处小三和张传玉背靠着背。他们双眼通红,手中挥舞的铁锨,像飞机的螺旋桨。 

保安队长一死,黑衣人和拆迁队员士气大为减弱。他们边抵挡着村民愤怒的铁锨,边往后退。谭刚一见形势不对,自己几百号人哪能被几十个村民打跑?真要那样,他这个拆迁办主任也不用干了。他抢过身边一人的砍刀,猛地冲到了马炳黎的身后。马小飞着急中要提醒炳黎,却已然晚了。谭刚一刀砍在炳黎的脖子上。炳黎的血像猛然抬头见到的朝霞,映满了整个东方。马小飞大叫一声“炳黎!”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平生一股力气,提起铁锨直往谭刚砍去。

谭刚没想到一刀就要了马炳黎的命,愣住了。不过也就是一愣,他就迅速地退了回去,边退还边喊“打,给我打,打趴下一人奖十万。”重赏之下,拆迁队来了精神,他们嗷地叫一声,蜂涌而上。有些围不上去的拆迁队员,也不闲着,他们冲过桥,挨个猪圈找起猪。

马炳黎回家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他趁父母还没醒偷偷起了床。快走到村口时,他碰到扛着铁锨的周伟。炳黎见小三拿了把铁锨就去路旁人家也摸了把铁锨提上。他们还没走到养猪场,就见张传玉马小飞们和拆迁队员打了起来,就急忙跑了过来加入战团。

炳黎、小三刚来没多久,射正也跟了来。

朝正一直担心四弟闹事,所以在家也睡得不踏实,心神不宁地熬到窗边有了白晖,就起床去四弟家看看。他到四弟家听弟媳说射正起来了,已去帮大嫂喂猪,他就预感到不妙。朝正骑上射正的摩托车就往养猪场跑。他赶到时,刚好看见射正在停自行车。他也不停摩托车,直接跳下去拉射正。摩托车斜斜地又前行了一段,歪倒在路旁防洪沟内。射正挣扎推掇着大哥说“砸拆迁办的事,我也参加了。”射正力大,好几次差点挣脱大哥的阻拦。朝正没有办法,一个擒拿把他按倒在路沿。射正动弹不得,嘴里仍高喊着“放开我,放开我。”朝正把射正的双手别在背后,一手一腿抵着,腾出另一只手去捂射正的嘴巴。

在十万元钱的刺激下,拆迁队以一当十,本就人少的剑之晶村民立陷下风,先是年长的马仲常倒下,十几根铁棍和砍刀齐齐往他身上招去,根本不管他死活。双方都红了眼。马仲常啊啊两声,就不再动弹。接着是一向体弱的马大六,被人一棍砸在后脑,仆倒在地上后,又被追补了几刀。

李朝正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村民一个接一个地死于非命,泪水奔流个不停。但他仍紧咬着牙关不出声,他怕那些丧心病狂的刽子手们会发现自己和弟弟。也许,他真地老了。

射正见那些平时要好的兄弟,像麦捆一样接连倒下,他挣扎地更厉害了,嘴里唔唔着连声。

不大一会,村民基本上都倒下了,只有小三和张传玉翁婿俩还在硬顶着,但他们身上也是伤口纵横,鲜血直流。当张传玉再次被人砍了一刀快要倒下时,他转身一把推远小三“快跑。”小三借着那股劲,猛地冲出包围圈,再回头,张传玉已被十几个人包围在中间,铁棍钢管上下乱飞,只听到张传玉一声接一声的哀号。

李朝正看到这样的惨状,紧咬着的嘴唇再也控制不住,他呜呜地哭了出来。我真地老了吗?真地老了吗?几日间,曾经铁打的汉子,已流泪了数次。

突然,朝正感到手上一阵剧痛。李射正猛咬了哥哥一口。朝正吃痛不起,软了劲,李射正噌地爬了起来,抓起身旁的铁锨就冲了出去。这时,朝正突然听到倩尧的喊声“朝正,朝正。”朝正一侧脸,自家的猪圈旁,几个拆迁队员有的抓手,有的抓脚正把倩尧抬起来要往水渠里丢。

倩尧不放心朝正,偷偷地一路跟随。她看见朝正按着射正,没有吭声,绕到自家猪圈旁去看看那几头猪还在不在。从东而西扫荡的拆迁队员看见朝正家猪圈还有猪,二话不说,跳进去就要抓走。汤倩尧忙上前阻挡。拆迁队员恼怒不已,还有人敢阻拦,又见她是个女流之辈,他们也不打她,就想把她丢到水里清醒一下。什么人你都敢拦?

朝正忙起身,他大喊声“住手”就甩动起肥胖的身躯跑过去。刚跑到桥边的射正,听到大嫂的叫喊,提着铁锨折身就往猪圈奔去。那几个拆迁队员一见还有人敢来,丢下倩尧,抄起铁棍就包抄了李射正。李射正也不含糊,仗着个大力强把铁锨舞得密不透风。汤倩尧被摔地哇哜一声。她见射正一个人,怕他吃亏,摸起身边的大石头爬起来,边大叫着“强盗”边往一个队员的后背砸去。那名队员冷不丁被砸个正着,大痛之下,他转身抡起手中钢管就往倩尧砸去。倩尧哪见过这种阵势,呆呆地站着让人砸。朝正见了,心里猛地抽痛,好像已见到倩尧脑浆迸射的场景。他停住奔跑,悲愤地大叫一声“倩尧!”

电光火石间,射正拼着被砸几棍,往前一冲,从两名拆迁队员中间直挤了过去,挡在大嫂面前。射正个高,那铁棒没有落在他的头上,落在了他的后背。射正“啊”地大叫一声,还没缓过劲,别的铁棒又雨点般地跟上。射正啊啊连叫几声,一大口鲜血噗地吐了出来。他想转身举起铁锨再反抗,却再也没有力气。随着铁棒再一次落下,射正手中的铁锨脱落,人整个地往前倒去,临倒下前他张臂抱着瘦弱的倩尧趴伏在地,任铁棒在身上跳舞。

朝正嗷呜一声,心像被人揪去似的,喉咙也在同时一甜。他吐了一口,满是鲜血。

“狗日的!”朝正大叫一声往前冲去,肥胖的身躯带动一股旋风。拆迁人员认识李朝正,了解他的过去,心里多少对他有些畏惧。他们见他来了,动作不由地就慢了。李朝正冲到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像发疯似的,使劲平生所学,专往人的要害部位猛击,瞬间就有四名队员横躺在地,嘴里往外狂涌鲜血。他们或捂着脖子,或抚着小腹,哦哦几声就不再动弹。剩下几个队员一见朝正的神威,惊骇一声,丢掉铁棒拔腿就跑。

倩尧已爬了起来,她抱着射正的头,拼命地喊“四弟,四弟。”朝正也弯下腰,看着射正。射正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嘴角往外丝丝渗着血。朝正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射正啊,我怎么向俺大俺妈交待啊,射正啊!”朝正正哭间,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喊“叔,叔!”

朝正扭头,河对岸的路上,一个村民正趴在地上慢慢往前爬,眼里求助地望着他,嘴中轻喊着“叔,叔!”他已和血人一样,那些杀红了眼的拆迁人员和黑衣人仍拿着棍刀往他身上砸去、砍去。他们身后近百人的拆迁队员举着棍棒,嗷嗷地像叫着号子。倩尧看见他的惨样,惊恐地轻叫了声“小三?”

“哥,哥”朝正低下头,射正仍然闭着眼,嘴唇翕张着,嘴角不停地流着血。

“射正,弟弟,射正”朝正喊着弟弟,射正又不说话了。朝正扭头再看,小三已出不了声,他趴在地上,眼睛痛苦地看着前方,手直直地伸向自己。朝正又看向弟弟,弟弟的脸色愈发苍白,眼前紧紧闭着。这无比凄惨的景像,让李朝正悲痛欲绝,也让他怒火燃心。他饱含深情地对弟弟说“射正,哥给你报仇。”说完他把射正交给倩尧,抓起射正丢下的铁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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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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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岸跑。正杀得尽兴的拆迁队员,见又来一活人都丢下小三。他们发一声喊,兴奋异常地往李朝正冲来。尤其是那些黑衣人,举着近二尺长的砍刀跑得像晚春麦田里的兔子。

倩尧一见对面近百人冲了过来,对怀中的射正说了声“四弟,我去帮你哥!说着,她放开射正,摸起身旁的一根铁棍,倒拖着就往前冲。她刚冲了两步,就绊倒在死去的拆迁队员身上,重重地摔了一跤,一时爬不起来。

那些紧跟在黑衣人后,也手举铁棒砍刀,大叫着往前冲的拆迁队员们,突然被迎头倾倒而来的水模糊了眼睛。他们往脸上抹了一把,全是血水。惊恐中,他们抬头一看,前面一个肥胖的身躯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旋转。他就像个死亡飞轮,靠近哪里,哪里就见胳膊、手指,甚至脑袋接二连三地旋转腾飞。拆迁队员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一大半的黑衣人已残缺不全地倒下了。随着近旁黑衣人的陆续倒下,那旋转的身形渐渐显露——李朝正——他就像个传说中的大侠,把铁锨挥舞地像上下翻飞的蝴蝶,时而长身猛扫,时而矮身侧攻,而那些血珠就纷扬弹射,如漫天缤纷的玫瑰花瓣。

拆迁队员惊呆了,麻木了,进而被深深地征服了。他们在那血腥的美丽中深深沉醉。

当蝴蝶暂歇,花瓣消停,冲在前面的十几个黑衣人已尽数倒下,整个世界猛然安静。地上到处是缺残的四肢,棱断的手臂,而那些残缺不全的身躯,正一抖一抖地抽搐,像秋风浮过田地,成熟高粱迎日的悸动。

拆迁队员多数是本地或外地的民工,做这种有损阴德的事,也只是想赚点生活费。他们打人甚或偶尔杀人,都不是本心。而且每一次打杀,不管那人是死是活,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他们什么时候见过像李朝正这样疯狂的反抗者,招招见血,锨锨索命?不,不,他不是反抗者,他是一个屠杀者。看着满地的残胳断腿,还有偶尔完整分离的脑袋,他们迷幻于血色玫瑰的同时,也禁不住灵魂的叩问:我这是在干什么?

朝正多年不和人动武,乍一出手,酣畅淋漓。那肥胖的身躯非但没有影响到他的灵活性,反倒平添了他不少的霸道气。

身旁已没有人再往前冲,李朝正手拄铁锨迎风而站,血红的衣襟翩翩而起,千分亮丽万分惊艳。他四处打量着,就像只威武的狮子在傲慢地检验战利品。只片刻工夫,他就杀完了身旁那些勇往直前的黑衣人。

朝阳渐起,金辉笼罩着他的身线,配着早起的虫鸣,心灵竟有难得的安详静谧。

李朝正掀起衣襟擦去眼角遮挡视线的血,可衣襟上也全是血,血擦着血,更是血,迷醉般的红艳。李朝正放下衣襟,用手抹了一把脸,瞪直了眼瞅向那些拆迁队员。他的眼瞪得圆圆的,满含着天下舍我其谁的霸气,让人看了心战,见了胆寒。

“大爷,大爷”一阵微弱的声音自脚下传来,朝正低下头,小三趴伏在他的脚旁。他正努力地抬起头,一大块头皮剥落挂在他的半边脸上,露出的头骨血红中透着森森。“大爷,报仇,谢谢!”小三说完又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朝正看着小三的后背,想起他说过的“大爷,你老了”那句话,刚沉寂的豪气不禁又来。他声小而威严十足地说,“好孩子,叔人老,心未老。叔,给你报仇。”小三和小剑一起长大,朝正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朝正说完,突然感到身后有人,他侧脸一看,专注和孙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战战兢兢的。他们两家没有养猪。

多少年过去了,年龄只在专注的肤色上留下了些痕迹,他的胡子头发仍是浓密地像二八年华。专注见朝正看向自己,动了动嘴唇,轻声说“我来看,小树好不好去上学。”小树是庆树的儿子,赵专注的孙子,要去城里上学。李朝正了解赵专注就像了解自己,这个老实的过头的人,“回去吧,你还有孙子要照应。”赵庆树有了儿子,还不成人,整日不是偷鸡就是摸狗,所以孩子基本上就全是爷爷奶奶带。孙占看着表哥,却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朝正了解孙占,他也不想惹事生非,来这只是做为庄邻的本分,“你也回去吧,学生还要你教呢。”专注、孙占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回去了。不来,生为一村之人,沾亲带故,终归不好;来了,血肉横飞的场面,到底超出了自己的承受。

待孙占、专注走了十几米远,李朝正提起砍缺了口的铁锨,看了一眼,吐了口唾液在锨刃,用手轻轻擦拭那鲜血,几下后铁锨寒光四射。拆迁队员们刚还见朝正和两个村民平静地聊天,再一见就是朝正嗜血的屠夫动作,那恐惧蓦然就到了极点。他们不怕死亡,但他们怕自己死亡。如此,他们就想拔腿而跑,可又像被施了定身法,傻傻地立在那儿看李朝正的表演。恐惧会传染,不仅靠前的近百拆迁队员傻子般直立,东面卡车旁的二百多人也是愣子样地直站。他们默默地、静静地站在那,像致哀又像朝圣,安静地让天地都为之害怕。李朝正擦拭完锨口,冷眼看向前面,将头微微低下,从喉咙里怒吼一声“拿命来吧”,噌噌地跑上前,挥锨猛砍。

拆迁队员被砍翻几个后,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丢下铁棒、木棍,抱着脑袋就往后跑。跑着,跑着,他们就和前面的二百多号人汇集在一起。本就不甚宽广的马路,拥挤了这么多人,就有站在边上的人奔跑间落进了水里。落进水里他们也不停脚,连蹬带纵拼命地往前往对岸游去。没落水但受到拥挤跑不快的队员,见了水中同行的动作受到启发,他们也跑向河边,踏着水地往东逃。

站在面包车顶的谭刚,一见情势失控,忙颤抖着拿出大哥大拨到镇政府。康中刚到办公室,上班时间还早,他正给一盆君子兰浇水。

“康书记,情况,要,要遭。村民,造,造反了,打我,我们呢。”

“造反?这帮刁民,人很多?”

“不,不,不多,二十多个……”

“那就给我打,打服他们。你怕什么,出了事有我。”

“不,不是的,李,李朝正在……”

“李朝正?那也给我打,出了事我负责。记住了,发现有新闻媒体,一定要赶走他们,赶不走就先抓起来,别让他们拍……”

“康书记,不是,不是的,李朝正,厉害,杀人了……”

“杀人?真愁他不犯法,天赐良机。你给我狠狠还击,不要有一丝客气。”

“康书记,他厉害,厉害的。”

“你们人多怕什么,这事完了后,我保你做副镇长。”

“康书记……”

“就这样。”电话挂了。

谭刚拿着大哥大在发呆。真地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搏吗?谭刚的后背阴阴生冷。可是副镇长?我一个开三轮车的也能做副镇长吗?稍一犹豫,谭刚就下定了决心。李朝正和康中,他都惹不起,但是康中能给他实在的好处。他豁出去了。

谭刚收起大哥大,跳下面包车,指着边上的一个黑衣人,“把砍刀绑上钢管。”那个黑衣人听言照办,将砍刀绑成了大刀。别的黑衣人见了,也四处找起钢管绳索。还没找到,李朝正已快到了眼前。三百多号拆迁队员跑了个精光,只剩下三十几个黑衣人。

谭刚从手下那抢过一把大刀,双手拿着,对李朝正大叫一声“站住,你敢武力对抗政府。”

李朝正停下脚步,鄙夷地看着谭刚“你他妈也算是政府?你知道什么是政府吗?你知道我们要什么样的政府吗?我们要的是为民众谋福利的政府,而不是要求民众为其牺牲的政府。如果你也算政府的话,那老子就是联合国。”

谭刚见吓唬不了李朝正,口气变软,“李总,何必呢?你就一个人,我有几百号人,我们就此收手,政府会给你以及剑之晶村民补偿的,最高补偿好不?”

“补偿?人命也可以补偿?人命也能拿来谈判?”李朝正说着指着脚下横七竖八倒着的剑之晶村民。马小飞、马炳黎趴在地上,背上露出了森森白骨,张传玉斜卧着,腿还在一抽一顿。年老体弱的马仲常倒还有一丝气息,他闻言拼尽最后的力气叫了声“支书”就闭上了眼睛。李朝正看了眼地上,抬起头来“要补就拿命来补吧。”李朝正说完,眼中杀气又显。

“好,李朝正,那就不要怪我无情了”谭刚说完,对着身边黑衣人大声许诺“谁杀了李朝正,奖励五十万。”本有些退缩的黑衣人们,情绪复又高涨起来。谭刚很满意手下的士气,他把大刀往前一竖,“杀死李朝正,去领五十万。”黑衣人们举起砍刀,蜂涌冲上。

李朝正一只手抓着锨柄,锨头朝下,站在那,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黑衣人冲过来。当最前面三个黑衣人冲到李朝正面前,锋利的砍刀迎头而下眼见着要砍到他的脑袋时,李朝正的身形突然一矮,与此同时手中铁锨翻起再横地一扫。那三人猛然不见了李朝正的踪影,等他们重新再看到李朝正时,李朝正已退往一边。这时,他们感觉腹部有东西流了出来,低头一看,自己热乎乎血糊糊的肠子已垂到了脚边。紧贴三人身后冲上前的两人,没注意前面三人傻站着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五十万元钱的刺激下,又急速地冲到了李朝正面前。那三人一声不响地倒下了。李朝正见又来两人,不慌不忙地把身子往左边一侧,躲过其中一人的砍刀,闪在他们的北面,再将身体右转,抬起左拳直刺向靠近自己的黑衣人脖颈。“咔嚓”一声,那人哼也没哼,就斜倒了下去。朝正身体接着旋转,右手抓着的铁锨划了一大圈,猛击出去正拍中最南边那人的脑袋。那人猛地侧扑了出去,圆圆的脑袋变得扁平,红白一片。

剩下的黑衣人傻了眼,他们何时见过这么有招有眼的打法,一瞬间,五个兄弟就没了。那些头戴安全帽躲在后面观看的拆迁队员们,现在才有机会清清楚楚见识识李朝正的厉害,当即有好多人尿了裤子。

谭刚也愣了一下,随即想到康中的承诺——副镇长。他又强打起精神,“快,快,丢铁棒砸他。”那些黑衣人也反应过来,忙捡起脚下拆迁人员丢弃的铁棒钢管,雨点般投掷出去。朝正毕竟年纪大了,又兼身体肥胖,刚才的一番拼斗已快把体力耗完,他怕让谭刚看出来,咬着牙连大气都没敢喘。朝正勉强支开几根铁棒,就被扑面而来的钢管结结实实砸在了身上。我真地老了,朝正悲哀地想,正当他左挡右支苦挨时,右胳膊上突然一阵剧痛,他手里的铁锨脱落在地。那些铁棒钢管终于丢完了,朝正一看自己的胳膊,大臂处皮开肉绽,张着吓人的血盆大口。

朝正向前看去,谭刚手拿着沾血的大刀已退回到黑衣人中。朝正明白了怎么回事,双眼瞪向他,血红血红,一股不怒自威的震慑直逼过来。谭刚心里一寒,发愣间忘记叫人一轰而上。

“朝正,拿着。”细软中带着坚强的声音传入耳鼓。朝正转身一看,倩尧颇着脚正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把铁锨。倩尧远远地看着朝正奋勇杀敌,血腥暴力的场面刺激着感观。这场面非但没有让她害怕,反倒让她有了享受。她先见到丈夫把近前的人杀的杀,砍的砍,赶得几百号人抱着鼠窜。后见丈夫追到谭刚面前,瞬间又让五个黑衣人倒下,刹那就让几百号难得胆大的拆迁队员魂飞魄散。她的心中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语的自豪:朝正,我没有嫁错人,朝正,你永远顶天立地。

此时,她见朝正危险,忙拖了铁锨,一瘸一拐急赶过来。

朝正看见倩尧,心中一热。倩尧乌黑的头皮中夹杂了些白色,已长了皱纹的脸在暖暖朝阳的照射下放着幸福的光。她看着他,眼里没有对血肉横飞的恐惧,没有对颠倒世界的厌恶,只有对李朝正一如既往的深情。朝正望着妻子,也好像忘记了眼前的你死我活,忘记了身负的血海深仇,只有对倩尧永不改变的关爱。朝正露出了微笑,伸出完好的左手接过倩尧递过来的铁锨。倩尧弯腰捡起朝正丢掉的铁锨,双手紧握住,将锨头直直向前。她甜蜜地说“夫妻不求同甘,但求共苦。朝正哥,是死是活,今天我陪着你。”朝正转了一下身子,正面对着倩尧。那些黑衣人见朝正一动,吓得忙往后退了一步。

李朝正将铁锨放到右胳膊下夹着,伸出左手摸了摸倩尧的头发,动情地说“没想到我这个大老粗也能娶了你,我,耽误你了。”倩尧侧着头贴着朝正温暖的手掌“朝正哥,不要这么说”她的眼中满是柔情。朝正继续说下去“也罢,今天我们夫妻能死在一起,也是件幸事。”倩尧难得见李朝正这么温情,脸上也绽开了花朵般的微笑,微笑中两颗泪珠像晨露一样凝结在花瓣上。

谭刚看着,想叫人趁机往上冲,心底却是要后退的念头。他万没想到自己一刀能砍中李朝正,更没想到李朝正被吹了一刀后,连哼都没有哼,还能在这和老婆谈情说爱。他怕了,他真地怕了,副镇长的诱惑也暂时失去了作用,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起过诱惑的作用,只是他自己在欺骗自己。事至此,他已无退路。

李朝正轻轻抚摸了几下倩尧的脸,突然手掌伸直,稍一用力砍向倩尧的后脑。倩尧嗯的一声晕了过去。朝正看着躺倒在地的妻子,忽儿一把老泪流了下来“我们还有个不懂事的儿子啊!”说完,他捡起倩尧丢下的铁锨,一手一只,倒拖着,叉开地上村民的尸体,向前走去,边走嘴里边喊“谭刚,拿命来吧。”他走地是那么地稳健,那么地决绝,又是那么地悲壮,那么地豪迈。

黑衣人见李朝正负了伤,仍浑然不惧地向他们走来,不禁迈动了脚步齐齐后退。他们不敢跑,他们只希望谭刚下令让他们撤离。他们都是犯有命案或是几进宫的人员。如果今天他们跑了,背离了谭刚,那么明天他们就是罪人,将不得不亡命天涯。而谭刚知道,他绝不能退,死了这么多人,他早已没有退路。

谭刚见众人后退,不禁发了急,后悔起刚才没趁李朝正疏忽时全力而上。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也不能等了,时间已然不早,再不结束,让上班上学的人看见满地的尸首,那别说是副镇长,自己这条命能否保住都是个疑问。他鼓了鼓勇气,对黑衣人们说“兄弟们,今天我们不把他杀了,那我们都得死。想活命的,都跟着我一起往前冲。”谭刚说完带头冲了上去,黑衣人经他一提醒,更明白了眼前的形势,他们看得开了。世事看开,勇气就来。他们啊啊大叫着往李朝正冲去。李朝正也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他是支书,他是一村之长,他要保卫自己的人民,要保卫他们的家园。李朝正抡起两把铁锨,勇猛地迎了上去。来吧,狗日的,我要杀光你们,杀光你们这群害我子民毁我家园的暴徒们。

谭刚首当其冲,只觉眼前一花,就被砍翻在地。紧跟其后的黑衣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纷纷倒下。前面至此,而后面的黑衣人继续疯拥而上。他们知道,事已如此,不全力而上就只有坐以待毙。

而李朝正战斗多时,胳膊上又失血不止,就渐渐没了力气。当他砍翻前面几个人时,就感到阵阵的虚脱。当黑衣人又倒下一个时,李朝正终于耗尽了力气。他这一软力,数十刀就砍在了身上,连手中的铁锨也飞出了一把。李朝正鼓了鼓最后的力气,想往后退一步重整旗鼓,终于不能。他只得双手握着那把仅剩的铁锨,尽可能地挥舞着,但是速度却越来越慢。当他的左胳膊上再中一刀时,那把铁锨也光当掉在了地上。李朝正心一沉,罢了,他放弃了反抗,但仍然站直了身体。人,要站着离开这个世界。

虎啸山林,身死威在。那剩下的黑衣人见李朝正徒手而站不再抵挡,反而吓得纷纷后退。当他们看到李朝正确实是无力反击时,又如打了鸡血一般,恶鬼般嘶叫着冲向了李朝正。

这一会工夫,李朝正又恢复了些力气,但终究太虚弱了。一刀砍中李朝正的肩头,李朝正“啊”的大叫一声,本能地左手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再一挥右手。黑衣人快速地挣脱退出,他连他的衣角都划不到。而那刀就稳稳嵌在了李朝正的肩头。李朝正已忍不住身上的疼痛了,啊叫连声。另一把刀又砍中了他的后背,他转身一脚踢出,黑衣人早撒刀后撤。不一会,李朝正身上就嵌了五把刀。又一把刀砍在他的胸前,李朝正再也支撑不住,轰地一声,半跪在了地上,但他靠着自己惊人的毅力僵直着身体,硬不倒下去。又一把砍刀往他头上落去,李朝正双手一抬,牢牢抓住了刀刃,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汩汩而流,冲洗着他刚毅的面容。那个砍向李朝正的黑衣人,看了会李朝正,突然大叫一声,丢下刀,抱着脑袋往后逃去。黑衣人都停住了手,他们不再砍向李朝正。虽然他们都是暴徒,但他们都有血性,也敬重更有血性的人。躺在地上的谭刚望望那个逃跑的背影,他知道那人已然疯了。他见众人不再砍杀李朝正,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喝斥他们让他们继续砍杀李朝正。但是没有人听他的,他们都默默地站着,敬仰地看着李朝正。虽然他是自己的敌人,但他是一位可敬的敌人。

李朝正浑身是血,强撑了几次想站起来都没有成功。他冷冷地看着围在身旁的黑衣人。他是跪着,却比他们站着都要高。

谭刚见众人不再听从自己的命令,就强撑着站了起来。他被李朝正的铁锨砍中,从脖子到小腹,差点要开膛破肚。一个黑衣人扯下躺在地上人的衣服,将他简易包扎了一下,就转身离去。他要去自首?还是要亡命天涯?谭刚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这个时候他指望不上别人了。谭刚吃力地捡起地上的大刀,摇摇晃晃地走到李朝正的面前“李朝正,我钦佩你,但是这个世界有你就没有我。请你见谅了。”说着,谭刚举起了大刀,背着阳光猛砍下去。李朝正抬起头,大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亮地刺眼。李朝正想,这就是天国吗?他笑着等待天堂的迎接。

“当”的一声,李朝正定眼一看,谭刚倒在地上,大刀甩在了身后面包车前。李朝正侧着头一望,脸上几道血花的四弟李射正手拿着钢管站在身旁。千钧一发的时刻,苏醒过来的李射正赶了过来,他一钢管就格飞了大刀。谭刚本来就受伤严重,被射正这么一格,人吃力不起,退后几步就倒了下去。

“哥,起来。咱们兄弟并肩做战。”说着,李射正伸出一只手用力挽起大哥。李朝正见弟弟没死,高兴地笑了一下,两行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在弟弟的搀扶下,哆嗦着站起。那些黑衣人见状,慢慢往东退去,在躺着的谭刚身后站定。谭刚舒了半天气,又强撑着站起。没有一个人过来搀扶他一把。

“射正,捡把刀给我。”站起来的朝正已拿不动钢管、铁锨。射正闻言,把钢管放到搀扶大哥的手里,又弯腰捡拾起一把砍刀。他小飞翼翼着不碰到哥哥身上的刀。

朝正手里拿着刀,微微一笑,对李射正说“弟弟,我们今天并肩战斗。”

“叔,还有我呢。”小三不知何时也拄着铁锨站到了他们身后。李朝正看着浑身刀口的小三,头皮胡乱地翻盖着,不禁感叹起他比儿子结实地太多了。小三说完,摇晃着走了过来,一手提锨,一手从左边扶着李朝正。

“好,我们爷仨,并肩做战,为死去的父老乡亲们,报仇。”三人艰难地往前移去。小三手里拿着一把铁锨,李朝正手里拿着一把砍刀,李射正手里拿着一把钢管。他们三人都身负重伤,行动艰难,但仍然勇敢地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去。

与其做个围攻政府被人打死的暴徒,不如做个保卫家园战斗而死的英雄。

谭刚见李朝正他们慢慢逼近,命令那些黑衣人赶快上。但黑衣人没有人再听他的了,他们纷纷抛下刀,慢慢地往后退去。李朝正近前一步,他们后退一步。谭刚急了,边用力撑着也往后退,边冲后面喊那些远远躲着观看的拆迁队员们“谁来杀了他们,奖励一百万。”“快来,他们要不行了。”“奖励一百万啊。”仍然没有人听他们的,拆迁队员反而更往远处退去。

李朝正三人仍然提着刀锨慢慢往谭刚和黑衣人逼去。谭刚退到面包车前,被轮子挡住了退路。他转脸哀求着黑衣人“兄弟们,快帮帮大哥,别让大哥被人杀了。”黑衣人仍然在往后退。他见黑衣人不理睬他,又哀求李朝正道“李大哥,放过小弟一码吧,小弟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李朝正就当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逼近他。谭刚见无人帮自己,挣扎着捡了把砍刀站起。

这时东面的拆迁队员突然嘈杂了起来,人群往两边让开。一辆黑色广本轿车开了过来。车到推土机旁停了,康中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当他看见满地躺在血水中的村民和拆迁人员时,当即就傻了。他像是没有看见慢慢往谭刚逼近的李朝正,只是出神地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谭刚见康中来了,像重换了个灵魂,活力四射。他丢下刀,快速地跑到康中面前,“康书记,你的枪呢?枪呢?”康中仍然像没看见他一下,只是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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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书销魂的三十年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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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谭刚见康中的样子,不再管他,径自跑向他的车里,翻腾起来。

李朝正一见,对射正说,“快,打死他,他在,找,找枪。”朝正虚弱地厉害。他的话还没说完,康中拿了把手枪,哈哈狞笑着走了过来。乌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李朝正。“李朝正,拿命来吧!”

李朝正浑身不惧,怒目瞪向他,脚下缓慢但依然向前,“射正,他开枪后,就冲过去打死他。”“是!”此时此刻,射正也不和大哥多说。“叔,您得活着,给我们做主!”小三说完,想跨上前,无奈他的身体太虚弱,刚要迈步,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往后倒去。

“找死!”谭刚骂完扣动扳机。“叭”的一声脆响,小三一脸的鲜血弥漫。与此同时,朝正的叫声响起“专注!”小三擦了把脸,赵专注倒在面前,胸口一个大洞,正汩汩地翻冒着血。“狗日的,拿命来!”射正抡起钢管,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谭刚一见,把枪又对准了射正。“弟弟”朝正泪如雨下。可他没有听到枪响。手枪卡壳了。射正一个钢管砸到谭刚头上。只一下,谭刚的头顶就凹下一块,鲜血飞溅。他大叫着跌倒在地。而射正失血太多,砸了他一下后,也仆倒在地。

朝正看看谭刚,看看弟弟,再看看倒在面前的专注。赵专注看向李朝正,眼里是少见的纯真笑容:“我怕,我怕,多年后,孙子问我,这件事里,我做了,什么。”“专注”朝正只叫了这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他的心已痛到无以复加。“叔,支书,你得活着”说完这句话,专注的眼神不再动了,头上浓密的头发在晨风中轻轻摇摆。

“谭刚”朝正手拿着砍刀,摇晃着往前走去。射正和又清醒过来的小三,一手抓着钢管和铁锨,一手扒拉着地面,往前爬去。

谭刚已说不出话,他呜呜地叫着,也是满脸泪水的,向身后的黑衣人们求救。黑衣人在谭刚拿出枪的那一刻,停止不动。此时,他们见摇摆着的李朝正,趴着的射正和小三,拼命地向他们靠近,心灵是彻底地被震撼了。他们一步一步地,随着李朝正的步伐往后退去。

谭刚知道今日就是自己的大限,他也不再求向身后,只是心有不甘地用手撑着往后倒爬。他想到了什么?也哭得那么伤心?他是想到自己的家园吗?他是想到自己的妻儿吗?

谭刚身后的黑衣人突然不退了,他们齐齐望向剑之晶村的方向。李朝正三人见状也停住往后看了去。剑之晶村的路口冲出了许多人,阳正、思正、孙娟、孙占、王富长、花花、宝宝等,他们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手提着菜刀、锄头、扁担,嘴里喊着“杀,杀”,正奔跑而来。跑在最前面的赫然就是李才和老猴子。李朝正突然感到一阵虚脱,人就要晕过去。李射正挣扎着爬起抱住哥哥,眼含热泪“哥,俺大来救俺了。”小三也喊着“叔,小爹来救俺了,呜呜!”

那些远远观看着的拆迁队员一见剑之晶村男女老少齐出动了,转身就往县城方向跑,刚跑了两步就停住了脚。对面长长的拖拉机长龙呼啸而来,机厢上同样站满了手扛锄头扁担的农民。他们是剑之莹、剑之亮村的村民。最前面的拖拉机厢里,贺发左手托着一纸包药,右手拿着一把镰刀,站在最前排。

拆迁人员和黑衣人都乖乖地举起了手,很快三个村的村民把他们分割包围起来。

李才走上前,看着满身是血的大儿子小儿子,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儿媳妇,眼圈红了。阳正抱着朝正、思正抱着射正,泪水早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花花和宝宝已抱着小三哭成一团。李才吸了下鼻子,对阳正、思正说“跟大去杀了这些人,给你兄弟、嫂子报仇。”

李朝正迷糊中听见了,强睁开眼说“大,不要!”话未说完,他就昏了过去。

这时只听叭叭两声枪响,在东面剑之莹和剑之亮村拖拉机后面,几辆军车掀着黄尘开了过来。诸兰瑞带着大批武警赶到。贺发眯着眼看了一会,幽幽地说道“来得可真快。”

 

 

 

(五十三)

 

东海宾馆517房间,贺芹躺在床上读《资治通鉴》。市组织部长突然闯入,令贺芹暂代东海县长之职。贺芹一脸惘然。织织部长接着宣读市委紧急指示:火速解决剑之晶村对抗拆迁事件。

马题、海洋被烈火无情吞噬之时,贺发站在几百米外,银须白发在夜风中飘扬。他偷偷擦去一把眼泪,转身趁乱奔往县城。

上午,贺发骑着三轮车要出村时,被头戴安全帽的拆迁队员拦住了。谭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和气地问“你是贺发贺老伯?”贺发心中一喜,知道他认识自己的女儿,心想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他连声说“是,是。”正当他得意地瞅着边上被拦截下来的村民时,谭刚接着说,“刘书记特别关照,您老岁数大了,在村里多歇着不要随处走动。”他的语气依然恭敬。贺发听了更加鹤发童颜,脸红扑扑的可爱,关公似的。他讪讪地解释,“我孙儿有病,每天都得用药,我拿了药就回来,中午之前一定赶回来。”村民不忌他老夫聊发少年的狂妄,都帮着他做证说他孙儿确实有病。谭刚笑笑,礼节性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就把贺发晾在那了。为了孙子,贺发不得不追过去,低三下四求了起来。可他们不但不应允,反而向他横眉怒目。贺发看了看安全帽们魁梧壮硕的身材,再掂量一下自己老迈的身躯,只得擦下眼睛往回走。

左奇伦见贺发郁郁而归,反倒安慰起他“外公,我年轻,少用一天两天药,没关系。”贺发看见外孙脸上极力做出的灿烂,叹了一口气出去熬中药。过了中午,奇伦的脸色渐渐苍白,苍白地头发看起来都稀少。他疼。为了分散注意力,奇伦胡乱地按着电视摇控器,但仍不能阻止脸上豆大的汗珠整齐下流。贺发做好晚饭给奇伦端过去。奇伦吃力地看了一眼,说了句“外公,我不饿”就又看向了电视,脸上的汗珠像石榴子一样密集起来。贺发不再劝说外孙,他放下碗筷坐了一会,就起身出屋。当他再进屋时,奇伦蜷缩在床角,闭上眼睛昏了过去。贺发的眼睛又潮湿了,他摸了摸外孙瘦削的脸庞,说了句“苦命的孩子。”

贺发换好衣服,走出卧室。老黑狗和三脚猪见贺发走了出来,呜呜哼哼地围了上来。一个蹭着贺发的小腿,一个舔着贺发的手心。贺发蹲下来,一手摸摸老黑狗,一手摸摸三脚猪。老黑狗歪着脑袋,耷拉着耳朵,尽情享受贺发的抚摸,一双有些灰蒙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主人。三脚猪纵跃着后腿,身体两边晃动,唯独脑袋极力贴着贺发的手掌。它撒娇式地哼个不停。

贺发走过田埂,跨过河渠,躲过围村人员,一路不停脚来到西双湖边。走到湖堤,他回头看了眼,没人跟来,长舒了口气。他往西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忙伸手招了辆红色面的。

到了人民医院,贺发掏出两元钱丢给司机,快步跑向急诊室。值班医生说特殊药品锁在冷藏柜里,要取只能等到明天专家医生上班。

贺发解释说外孙已昏迷不醒,如果再耽误一段时间可能就没救了。整日在生死线上巡逻的医生坚持既定原则,坚决让贺发明日再来。见医生文质彬彬的样子,贺发胆子大了起来。他指着医生的鼻子大骂他草菅人命,枉为白衣天使。言语之间,贺发不忘表白县长是他的女儿。面对贺发前半截的谩骂指责,医生无动于衷。及至他听到贺发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女儿是县长时,涵养再深的医生也忍不住揶揄起他:县长的爸爸还亲自,一个人来拿药?贺发再次做了回关公。

贺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会,想到外孙,决定只能为老不尊。他一屁股蹲在地上,双手乱舞着说医院见死不救。医生仍然风度十足地看他表演了几分钟,见他愈发痴迷上瘾,没有停歇的意思,且动作重复枯燥,嗓音破锣沙哑,就眼神一递。几个保安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贺发被人像抬娇子一样抬起来,走到门外用力往上一丢,就在空中翻了个身,落下来时五体投地。这一摔,贺发感觉快被摔进了太平间。

小心驶得万年船,躺在地上的贺发先动动手,再动动脚,接着依次动起了全身,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然后又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揉了揉半天屁股,确信它还是属于自己的,就一瘸一拐地试走了几步。走出医院,他转头看看灯火通明、白衣纷飞的医院,再看看门口站着的制服笔挺、表情严肃的保安,就又伸手招了辆红色面的,直奔县政府。

面包车开到东海宾馆时,贺发就挪了下来。东海宾馆和县政府比邻而居。待面包车走后,贺发瞅着四下没有人,就往北,走进宾馆和政府大院之间的巷子。巷子两边有高大的路灯,却匪夷所思地构造出了漆黑阴冷。贺发左右转了转,选定一个角落,就吃力地爬上了围墙。那动作可比他那只三脚猪笨拙了许多。进入县政府大院后,他凭着印像找到了刘北斗的宿舍。刘光辉吵着闹着要去市里住,刘北斗拗不过他,只得将全家搬进市区。虽然他全家搬去了市区,但他本人还是喜欢住在东海,哪怕自己住宿舍。这里是他的地盘。刘北斗让老婆留在市里照顾母亲,并对她颇为有志气地说:我宁为东海的鸡头,也不为新浦的牛后。老夫老妻的,她当然知道丈夫撅起的屁股想拉什么屎。中国在崛起,中国女人的屁股也在崛起。可岁月不饶人,人老珠黄的她只能在家侍奉婆婆照顾儿孙。贺芹做了副县长后,并没有把家从屋丘镇迁到县上,因此她在政府大院也有间单身宿舍。贺发女贵父荣,来看了几次女儿后,就对县政府熟络起来。

贺发鬼头鬼脑走地到刘北斗的住所前,刚要敲门时,隐隐听到几声女人的浪叫。那年轻的骚劲,让贺发暗骂了句禽兽。但骂归骂,嫉妒的醋劲却连自个都能闻到。贺发长吁一口气,四下看看,就躲进身后的花坛。半个多小时后,刘北斗的门打开了,一个文静贤淑、仪态万方的女人走了出来。贺发见了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老化地厉害。刘北斗也紧随其后,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贺发见那个女人有点眼熟,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是谁。刘北斗礼贤下士,把那个女人送出几十米远,还兀自不停。贺发见房门虚掩着,溜出花坛偷偷窜了进去。一进屋他就在眼花缭乱中感慨起官场等级制度的森严。女儿的副县长宿舍,一道门就隔开了私人和公共的空间,就一间而已。刘北斗代县委书记的宿舍,同样的门伪装着平等,进入后却别有洞天,书房、卧室、会客厅,应有尽用,名为宿舍其实是总统套房。正对门的红木茶几上有一叠百元大钞。贺发快速感慨了一下,就相当流连地躲进了卧室的窗帘后。

不一会,外面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兴奋地像鼓点。随着鼓点的临近与密集,贺发突然忘记此行的目的,是自私地绑架甚或杀了他,为女儿一家报仇,还是大公地恳请甚至跪求他,为民做主?

鼓点突然停止了。贺发感到一阵莫名寒意袭遍全身。他把遮在眼前的窗帘轻轻拉了拉,金光灿烂的水晶灯照射下,几小块新鲜的泥土依伴在脚旁,写出了几叶扁舟出没风波里的险恶。贺发看看自己的鞋,心道坏了,正思索着如何脱身时,一阵“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刺耳铃声吓得他赶紧缩回了身子。刘北斗快步走进卧室,走到床头摸起了手机。

“小宝贝,你到家了?”贺发想不到五大三粗的刘北斗还能发出如此软酥的声音,一股胃酸上涌。“以后不要随便打电话啊。老公不在?不在也不好啊。”贺发掐了半天虎口终于控制住喉咙的造反。刘北斗说完话后,将手机往床上一丢,又走出了卧室。贺发走出窗帘,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手机,这可比女儿用得好看多了。他还是想不起来或者准确地说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来干什么的。不过有一点他深知,若是刘北斗知道他偷偷进入过自己的宫殿宿舍,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又搞出什么事来。贺发就想再偷偷溜出去,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他踮着脚刚走了一步,惨死的女婿、委屈的女儿、疼痛的外孙在他脑海里来了个全家福。贺发哀叹了一声,感慨岁月不仅老了他的容颜,还老了他的雄心。想到岁月,贺发又笑了,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够本了。一边是飞来横祸的女婿、病痛缠身的外孙还有身陷囹囵的女儿,一边是颐指气使、养尊处优,甚至眠花宿柳的的刘北斗。贺发在牢牢霸占年龄的优势上,又抢占了道德的制高点。于是,替天行道的使命感呼呼就吹鼓了他有些佝偻的身板。他轻轻对自己说了句,我要杀了他。一句话说完,却带出了草木皆兵的冷汗,又吓退了他万丈的雄心。而害怕催生的冷汗,也具有使人害怕的本能,流得越多,贺发越感到恐惧。我死不要紧,如果杀了他的话,我的女儿会不会被我连累?我那不知死活的外孙是不是就真地没有回天无力了?人有了牵挂,就很难再决绝。贺发想起适才在医院门口做得决定,暗骂自己,一把岁数整天装神弄鬼的人还如此前怕狼后怕虎的,真是没出息,枉为外公,枉为父亲。骂完自己后,贺发又慢慢探出头。刘北斗没有在客厅,茶几上的钱也不见了。他再次确定客厅没有人时,卫生间传来的一声暴喝吓得他差点跪地求饶。

“你真他妈是头猪”刘北斗骂道“跟了我这么多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被刘北斗这一吓,贺发又犹豫不决了。他抚抚心口定定神,心想还是趁刘北斗打电话时溜出去,三思一下再决定。想到做到,贺发深吸一口气就准备跑。这时,刚还气势汹汹的刘北斗,突然就没了声音。贺发一只脚悬在半空。

“他们要报仇?”刘北斗刮锅底的声音又起“胆子大了,想反天?你让谭刚给我摆平这事,一群暴民,给我狠狠地打。什么?出人命?为了东海的经济发展,死几个人算什么?我们为了建立事业,牺牲了何止几千万人。想报仇,那就拿人头来换吧。你不要担心,死就死,大不了事后一人赔个几十万。记住,杀鸡骇猴,为了以后工作的顺利,为了东海的经济发展,就是踏平剑之晶村也在所不惜。”

贺发抬起的脚轻轻放了下来,而且还顺手摸起电视柜边的一只琉璃大花瓶。他又偷偷潜回了卧室。杀了他不过是泄私愤,为民除害才是正义凛然。贺发坚定了信心。刘北斗打完电话,仍意犹未尽,他骂骂咧咧地走进宿舍。刘北斗宽衣解带,舒了下懒腰准备上床。贺发比量了一下他肥胖又壮硕的背影,抡起瓶子使劲平身力气往刘北斗的后脑打去。

刘北斗迷糊醒来时,发觉自己跪倚在床边,被绑得像个待售的拖线板。他翻了翻眼,轻轻甩了下肿胀的脑袋,待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时,他的紧张像喷涌的水,迅速蔓延了胸腔,“贺,贺叔叔,您?”刘北斗看了眼身上“和侄儿开什么玩笑呢?”

“你也认我这个叔叔啊?开玩笑嘛,开个能笑死人的玩笑。”事已至此,贺发心情平静地很,结冰的湖面似的。

“贺叔叔”刘北斗久经沙场,他先明哲保身地撇关系“您女婿的事可和我没有关系啊?那绝对是意外。”全县官场通晓的事,刘北斗大方地拿出来检讨。

贺发不言语,端了张椅子坐在刘北斗的对面。

“就算有关系,我顶多也是没阻止。”刘北斗摸不清贺发想干什么,有理有节地揪住这点往深里检讨。

贺发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刘北斗油光满面的脸,心想说起来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若不是吃得好喝得好,哪能养地这么膘肥体壮。贺发饶有兴致地看着刘北斗,刘北斗粉雕玉琢的脸却渐渐黑乎,直至焦臭,显出了马题的轮廓。贺发一惊,使劲眨巴了几下眼,仍是刘北斗的猪头挡着自己。马题,你是在怪我不为你报仇啊。马题与贺发年岁相仿,见识也差不多。随着年岁年长,他们渐渐惺惺相惜起来。

刘北斗看贺发忽悲忽乐地看着自己,心里温暖地哧哧长毛,“贺叔叔,您想干什么?”恐惧只是内心地感受,并不需要大张旗鼓地显山露水给人看。刘北斗一本正经起来。

贺发已决定了要为民除害,却妇人之仁地打算给刘北斗一个说话的机会。

刘北斗的父亲刘丰打压了贺发一辈子,不是让他挂牌游街,就是令他坐牢守监。贺发出生为死革命多年,怎么也想不到革命胜利了,自己反倒过起颠沛流离的生活。这还不算,连带着女儿贺芹,都差点葬送在黄土地中一辈子。早知如此,又何必革命呢?

革命分工不同,为什么你不居于江湖草野,让我去庙堂都市呢?

贺发恨过、怨过、怒过。倒霉的那些年月,他日思夜想的就是把刘丰给碎尸万段,然后安在一万只直鱼钩上,只喂鱼不钓鱼。而当刘丰先自己一步而去时,却仿佛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怨气。

贺发在平心静气的同时,蓦然就发觉自己衰老了。衰老了,就祥和了。原来,埋怨也能使人长寿。

在贺发本以为一切都拨开云雾见天日时,料不到福能荫备后世,祸亦能延续下代。贺芹,刘北斗,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因为官职的升迁又渐渐有了水火不容的交集。仅止于此,贺发还不会觉得有异。官场嘛,本来就是你死我活才能祥和一片。哪能和百姓似的。祥和一片就只有挨宰等死。身在中国,你和官员谈道德,那是对牛弹琴;和官员谈诚信,那是与虎谋皮。放之世界,就是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刘北斗啊刘北斗,官场上你怎么阴险狡诈都行,为何要累及我的女婿外孙呢?党内不开杀戒,难道你不知道?贺发的心抽痛起来。他抬起了眼皮“刘北斗,你为什么连个根都不给我留呢?”马题焦黑的脸又一闪而过。

刘北斗心中大喜。你愿意说话,我就能让你听话。他面不改色地回答“贺叔叔,你留不了根不能赖我啊,谁让贺芹是女的呢?她要是男的,你们贺家不就有后了吗?再说了,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贺芹也是你的骨肉啊。”

“放屁!”贺发见刘北斗轻描淡写地不拿女儿当回事,忍不住骂了句粗话。刘北斗没想到溜须拍马无敌手刚出第一招就被顶了回来,他心知今天是不能幸免了。父辈的恩怨他知道,他非但没有去化解,反而怨上添怨。知道事情不可挽回,刘北斗倒慢慢恢复了县委书记的倨傲。他斜眼看了一下贺发,就转向别处让自己的风度尽快回归。

“刘北斗,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算算,从你当副镇长开始,你干了多少缺德事。”贺发双眼红得像汽车尾灯。

刘北斗冷冷一笑,“我干了什么坏事?抓革命、促生产,引外资、招外商,我哪里该问心有愧?”

贺发细量一下刘北斗的无谓表情,讥诮道“你还真大言不惭,挺会避重就轻。除了说些假大空的话,你还会什么?什么叫抓革命、促生产?什么叫引外资、招外商?这不是你的本职工作吗?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当额外的付出来宣传,你还真够厚颜无耻的。”贺发的村支书没白当,真要说起话来,那也是一套一套。

“世事如此,贺叔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刘北斗都懒得答理他。

“少费话,你怎么不说你把马桂的名额顶给你儿子?你怎么不说你欺负了马凤?”贺发有些气急败坏。

“什么欺负了马凤?道听途说的事你也相信?”刘北斗说完又想起刚才和属下的事八成也被贺发看见了,就想还是实事求是好了,只是他的实事求是有些轻描淡写“就算我摸了她两把又怎么样?她又不少一块多一块。”

“你说得轻巧,让一个黄花闺女大了肚子,害得他父亲无颜见人,最后羞愧而死。这,也是摸两把?”贺发快说不下去了,情绪干燥地一点就着。

“让一个黄花闺女大肚子?我有那么傻?”刘北斗仍装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但作风问题是做起来爽快说起来难听,他迅速用更加肆无忌惮地话语转移了话题“至于顶替的事,谁让刘光辉的老子是副镇长,而马桂的老子只是副村长呢?”

“你官大你就能以权谋私?”贺发成功地被刘北斗转移了注意力,他深深觉得和刘北斗理论是个错误,一开始就不该和他废话。对这种冥顽不灵的人,一刀杀了了事,早死少害人。

“就因为官大有以权谋私的好处,我才拼命想做官,你敢说你就没有这个想法?”刘北斗嘲弄的眼神看着贺发。

贺发已被气得不能言语,他在思考着是用绳勒死他,还是用刀砍了他。

刘北斗已变守为攻,他不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而是在替他那个阶层的人宣传“诚然,我为马桂的命运而感到遗憾。但是,我更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高兴。我无悔我的所作所为,马桂也要无悔于他的出身,否则他就是对父母的不敬。报怨父母没有能力,那就是天大的不敬。”贺发十分惊奇,干了这种缺德事,居然还能如此理直气壮?非但如此,言谈间甚至还夹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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